云岡與云中僅十里之遙,本是拱衛州府的一處兵寨。
自大虞立國,云隱設藩后,此處隨著駐軍的逐年增加,帶動了當地形成了一系列圍繞軍營而生的產業,長年累月之下,就有了如今的云岡城。
驗過文牒后,林峰足足走了十幾步,才穿過幽暗的城門洞。
方一入城,他瞬間感覺氣壓更低了幾分。
滿城佩刀掛弩之人隨處可見,鎧甲鏗鏘之聲不絕于耳。街道兩旁的店鋪鱗次櫛比,卻鮮有人聲鼎沸之處,店鋪前擺攤的小買賣人,也是個個沉默寡言,偶有交談,均是竊竊私語,不聞六耳。
林峰走在街道正中,總感覺有無數雙眼睛,都在有意無意的盯著自己,匯聚的目光甚至產生了實質的壓力,讓他幾乎寸步難行,而如芒在背的感覺,更讓他不敢輕易回頭或者后退。
“什么情況?”
林峰汗如雨下,心里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為何會有滿城皆敵的感覺,我上通緝令了?”
突然,林峰想到了一個最荒謬,卻在他看來,唯一有可能的答案——“難道林弘毅這孫子,在外面犯了株連九族的大罪?我現在就是行走的賞金?”
這時,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不聲不響地走到林峰身后,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
“啊!”
應激之下,林峰直接把火槍掏了出來——就算沒有子彈,也比赤手空拳好點。
老人絲毫沒有在意林峰的過激反應,反而笑呵呵地問道:“小伙子,第一次來云岡城吧?”
“啊?啊!”看著面前的老大爺,林峰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老人指了指腳下,“中間這個青磚路呢,叫兵道,雖然平時也沒有人敢在上面縱馬飛奔,但一旦有軍情,不論大小,占據兵道的人,不光會被軍馬白白踩死,而且也會以‘延誤軍機’之罪,牽連家人。”
“還有,我勸你收起這個小玩具。”老人瞥了眼他手里的火槍,淡淡地說道:“這里除了輪休的軍爺,接近半數的人都是退伍老卒,剩下的也大多是上馬能戰的軍伍家屬,瞧你腳步虛浮,半點底子都沒有的模樣,說句不中聽的話,街上的每個人,都有不下九種方法取你的小命,九種!”
林峰呆若木雞地看著老人瀟灑地轉身而去,晃晃悠悠間盡是對他的嘲諷。街兩邊,灰磚路上看熱鬧的人則爆發出浪潮般的笑聲,原本死寂的街道瞬間人聲鼎沸。
“哈哈哈,燒餅劉真TM壞,把這小子都嚇傻了。”
“快快快,找個人上前看看他嚇尿了沒?褲子濕了的話領我這裁縫店來,我也好開張啊。”
“我剛才一看見這個新來的雛,大搖大擺地走在兵道上,就知道要有樂子啦。”
“唉,看著挺精神的一個小哥,怎么傻乎乎的呢?”
路邊一個披甲執銳,正在買包子的軍爺,則一邊樂呵呵地與旁邊的袍澤,夸張的拍腿捶胸,一邊朝林峰喊道:“哪來的傻小子,還不從兵道上下來,街上一幫小媳婦大姑娘的,還有半大小子的,說他們能取你性命是假,但如果你還在中間呆著,軍營大牢關幾天可就跑不了啦。”
林峰聞言,趕忙一路小跑至這位領頭的軍爺身邊,訕笑道:“感謝將軍提醒,不然小子可就犯大忌了。”
那軍爺一樂:“小子嘴挺甜啊,但咱可不是啥將軍,就是個標長而已。”
“那也是日后的將軍啊!”
林峰見對方愿意跟自己搭話,立馬順桿往上爬,“相逢即是有緣,若大哥不嫌棄,咱不妨找個勾欄酒樓,讓小弟略表一下謝意。雖然小弟身體自幼孱弱,不堪軍伍之勞,但不瞞您說,我打小就崇拜馳騁沙場,斬敵建功的軍中好漢!”
林峰的話句句戳中對方的爽點。在這種精準制導的馬屁攻勢下,生性豪爽的標長也沒有扭捏,“哈哈哈,好,小伙子對胃口,我叫公孫蒙,交你這個兄弟!但咱就不去勾欄了,那地花銷太高,我這當哥哥的不能坑兄弟銀子,找個小攤,吃上碗酒,也就得了!”
“花銷高?”林峰摸了摸懷里地銀票,心道,“花銷高好啊,吃人最短,拿人手軟。你不拿,伍長怎么拿?伍長不拿,各級校尉怎么拿?校尉不拿,誰引薦我見將軍?見不到將軍,怎么保林弘毅這個賠錢貨不死?”
“公孫大哥,小弟雖不算大富大貴,但窮家富路,這次出門,還是帶了些盤纏,難得能有機會,怎么能在乎區區幾兩銀錢?”
林峰鄭重抱拳,故作豪邁地勸說道:“兄長何必言少錢,千金散盡還復來。小弟雖不是本地人士,但還請兄長給我一個借花獻佛的機會,也好讓我多沾一下諸位大哥的英雄氣啊。”
公孫蒙說不過他,又抵不住手下兄弟殷切的目光,最終也只得同意,只不過打定主意,絕不能點那些達官貴人們消費的項目。
勾欄聽曲,美酒佳人,自古以來便是男人們增進感情的重要活動。推杯換盞之間,林峰幾乎成了公孫蒙這隊標的編外第六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林峰不經意地說道。
“說起來,我有個同鄉,學文不成,種地不會,長得歪瓜裂棗不說,小時候腦袋還被門夾過,精神不大正常,整天神神叨叨的。”
“前段時間,他家長輩見他在村里人嫌狗厭的模樣,終于忍無可忍,把他趕趕出了家門。”
“臨走前,這小子大放厥詞,說自己要去投軍,他日封侯拜相后,要回村驚掉所有人的眼珠子。唉,也不知道這個遠房的傻子弟弟成功了沒有。”
聽著林峰嘚啵嘚啵地說了一大堆,公孫蒙卻會錯了意,尷尬地撓了撓頭說道:“林兄弟,不是哥哥不想幫忙,實在是咱云隱對兵士的選拔更是有一套嚴格的規定和流程,就算‘四鎮’大將的子弟想參軍,也得經過最基本的‘忠、體、力、智’四項考核,你那弟弟......”
“哎,公孫大哥誤會了,我怎會做那讓大哥為難的事情,只是想著他萬一來咱云岡軍這邊碰運氣而已。”
林峰試探出一個標長的權力邊界后,便不再這方面多做試探,準備把話題往引薦上峰的路子上引。
誰知公孫蒙竟一根筋地打破砂鍋問到底:“林兄弟,你那個遠房弟弟叫什么名字,老哥雖然官不大,但在云岡軍待了十多年,消息也算靈通,說不定就聽說過他呢。”
林峰雖知公孫蒙是一番好意,但聞言還是差點笑出聲來,心道:“云岡軍寨乃云隱第一要塞,號稱國之基石,號稱屯兵十八萬,如果加上輜重等雜兵,甚至逼近二十五萬人!就算自己路上耽擱了些時日,林弘毅也不會比自己早到太多,現在估計還在哪個新兵營挨收拾呢,這么多人,你一個標長上哪聽說去?”
不等林峰回話,坐在旁邊的副標長在公孫蒙耳邊小聲說道:“聽說一來就被將軍賞識,破格封‘翊麾副尉’的那位傳奇人物,好像就姓林,會不會?”
思索片刻后,公孫蒙搖了搖頭,“絕對不會,我聽說那位副尉大人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更有一手左右開弓的箭術,長得也是豐神俊朗,而且年齡應該還比他大些,不可能是他嘴里那個腦子被門夾過地傻弟弟。”
見公孫蒙眉頭緊皺,林峰“心領神會”,打著圓場道:“嗨,他可能壓根就沒來咱云岡,而是去哪處邊軍或者地方戍軍了,也算他沒有跟隨諸位大哥建功立業的福分。”
接著,意味深長地笑道:“咱現在酒足飯飽,幾位大哥可要小憩一會兒?”
公孫蒙連忙推辭,“林老弟,咱云岡不比他處,這有十幾萬精力無處發泄的當兵的,確只有這么個小城,僧多肉少之下,這方面的價格就高的嚇人......”
“大哥,勾欄喝酒,當然得喝全套的,你要是再推三阻四,可就是看不起我這個兄弟了哦。”
喝得渾身熱血沸騰的公孫蒙見林峰這么說,也就不再堅持,與袍澤各自挑了個陪酒的女子上樓談人生去了。
林峰沒有跟著去“同樂樂”,這倒不是他突然變成正人君子了,而是他得掏錢!
當兵的錢不多,武力又爆棚,賒賬逃單屢見不鮮,“先付款,再消費”的做法,是諸多店家通過血和淚換來的經驗。
正在柜臺前,準備悄悄撕一角金葉子來繳納“服務費”的林峰,余光看到門口這時又進來了一個身穿云岡軍服的男子,只不過他的鎧甲明顯更加精良,內襯衣領、袖口也多了許多繁復花紋,通過甲胄的款式不難看出,這是位最起碼從七品的軍官,遠不是公孫蒙等人可比的。
隨著目光上移,林峰發出一聲驚呼:
“林弘毅!你這個濃眉大眼的家伙,也逛勾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