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的洪水渾濁咆哮,人掉進去,眨眼間就被吞噬,頃刻不見蹤影。
貨郎反應過來以后,非常生氣,本想先爽一下再拉到市場上去宰的,一轉頭貨就沒了,白白損失了銀錢。
他不找我爹麻煩,走過來照頭給了我一拳頭撒氣,「你娘可真會死,浪費老子的錢,待會兒你可得賣貴一點,不然我可就虧本了。」
我爹是有名的教書先生,要去上京趕考,誰知道他能不能出人頭地,萬一能呢?貨郎想結個善緣,不想得罪他,也就沒把銀錢搶回來。
剛剛妻子被人當街***,我爹冷眼旁觀,現在女兒被毆打謾罵,我爹依舊冷眼旁觀。他向來只顧他自己。
我娘的死,沒引起他任何愧色。
即便很久以前,當年我娘是他一廂情愿強娶來的。
我娘原本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未婚夫婿,姓李,村里慣取賤名,叫作二牛,兩家住得很近,算是世交。
我娘是家中最小的女兒,上頭許多哥哥姐姐,家里沒有地,父母哥嫂靠給別人家做長工維持生計,在村里也算是最窮的那一檔。
李二牛家里原本也窮,他父母雙亡,早早成了孤兒,繼承了兩間瓦房,和一頭牛。年輕小伙子,力氣大,又能吃苦,靠給人耕地做活,每天能賺不少銀錢或糧食,日子越過越殷實。
某種意義上李二牛也算村里的金龜婿,自己有兩間瓦房,一頭牛,還有積蓄,高大健壯,又踏實勤懇。
而我娘,從小出落得清秀貌美,兩人很是般配。
那時候所有人都默認兩人年紀到了就會成婚,李二牛一有機會就來娘親家里幫忙干活,他對我娘大方,自己卻很節省,把錢攢了兩份,一份用來做聘禮,一份等攢夠了買一角薄田,日后夫妻倆有地傍身,必定越過越紅火。
那時候我娘二八芳華,對成親充滿了期待,嫁給互相喜歡的竹馬本就是美好的事。她家里人多屋少,條件也不好,平時她只能在灶臺旁打地鋪睡覺,嫁給李二牛以后,至少能睡瓦房,能每月吃到肉,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她充滿了期待。
這樣的一輩子一眼就能望到頭,卻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幸福。
李二牛出發去城里買大雁做聘禮的那天,我娘送了他好遠,回來以后照常去河邊浣洗衣裳,遇到了現在的我爹。
我爹失意醉酒,看到了水靈靈嬌俏的少女,在河邊專心干活,水花飛濺打濕了她的衣襟,勾勒出誘人的身形。
我娘被他拖到草叢里強迫失了貞。
從此命運天翻地覆。
自己家里人罵她不知廉恥婚前失貞,村里人也背后議論她說她不檢點,而罪魁禍首卻沒受到什么影響,他一開始說自己醉了酒一時糊涂,后來顧及文人的臉面,又不肯承認了,改口說是我娘親勾引他的。
拙劣的托詞,但謠傳得最廣。
或許是我娘確實貌美不可多得,我爹看似極有擔當地上門提了親,那會兒亂世才剛開始,也沒太多天災地禍,百姓生活還過得去,我爹是私塾先生,比一般的村里人可有錢多了,又體面,給的聘禮也比李二牛攢了好多年的值錢。
我娘那一家子可不是什么好東西,見錢眼開捧高踩低常有的事,立馬把原本當個寶的李女婿拋之腦后,收了聘禮就要求我娘嫁過去。
我娘不肯。
她還惦記著自己的心上人。
她想偷偷逃走,被家里人發現,直接給關了起來,不久后李二牛終于回了村,才發現天都塌了。
他滿心期盼去城里帶回來大雁的時候,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未婚妻,被人***,還被逼著嫁給那個畜生。
李二牛找到道貌岸然的書生暴揍了一頓,然后又被趕來的同村人毆打驅逐,他去了我娘的家,表示并不介意我娘貞潔不貞潔什么的,他依然想要求娶她。
我娘家里一群人,把李二牛連同他好不容易帶回來的大雁一起掃地出門,連面都沒讓兩個人見。之前把李二牛當免費勞力使喚得最起勁的,也是他們。
我娘看著他被趕出去,趴在窗臺上默默地哭。
后來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聯系上的,一天夜里,李二牛帶著我娘架著牛車,放棄了他所有的積累,打算帶著我娘私奔,逃走,即便是流離失所。
不出意外被人攔了下來。
我爹早有預料,一直讓人盯著。
李二牛被一頓毒打,打斷了雙腿,垃圾一樣扔在路邊,他當作唯一的親人的老牛,被宰了燉湯犒勞出力攔截的眾人。
我娘最終,還是被逼著嫁給了我爹。一開始,她總是找到機會就尋死,后來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掙扎許久,哭著把藏好的白綾剪成了碎片。
而李二牛,兩間瓦房賣了,東西都賣了,花光了積蓄治療那一雙殘腿,后來能正常走路,也還是留下了癥狀,跛腳前行,一瘸一拐,還欠下了許多債。沒了耕牛,坡足又影響干活,只能靠著一些苦力活艱難度日,睡在搭的茅草棚里。
原本開朗樸實的小伙,變成了沉默寡言的怪人,渾渾噩噩,邋里邋遢,后來再沒人愿意找他干活,就乞討為生,風餐露宿,四處游蕩,流浪,極少再見蹤影。
那天我爹失意醉酒,正是因為他老父親剛去世,我爹托詞還在孝期,連婚事都沒辦,草草把我娘娶進了門。原本,我娘是可以有一個不算盛大,但仍然隆重充滿祝福的婚禮的。
我爹把我娘娶到手,一開始還算新鮮,對她也還算疼寵,承諾會一輩子對她好,愛她,護她。
沒過幾年就開始膩煩,嫌棄她只是個無知村婦,粗鄙愚笨。
我娘生了阿姊以后,沒有恢復好,又被婆母逼著操持農活,整個人突然被耗干了少女靈氣,變得憔悴老態,于是我爹又嫌棄她黃臉婆。
他總是夢想自己參加科考,一鳴驚人,高中以后升官發財,迎娶官家小姐甚至是皇室女子,對比一下,我娘不夠美,不夠高貴,也不夠有助于他。
于是我爹時常覺得我娘配不上他。
謊話說多了連自己都信了,他老說都怪我娘勾引他,讓他在老父親的孝期就犯了糊涂,有辱斯文,要不是我娘勾引他,他是不會娶一個無知村婦為妻的。
所以這一次荒年,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我娘和所有女兒賣掉,他視我們為累贅,為污點,只有讓我們都消失,他才能以一介清白身的形象出現在上京貴女們的面前。
我原本還有一個阿姊,一個小妹。
阿姊年十八九,被我爹賣去了青樓,她當時是被青樓里的人直接抓過去的,并不知道是自己親爹把她賣掉了,只以為是遇到了惡徒強搶民女。
她努力逃出來,逃回了家里,卻沒有見到我爹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是冷眼怒斥她為什么回來?
我爹通知了青樓的人,把阿姊抓了回去,還用娘親和兩個妹妹的性命威脅她好好待在那接客,記得賺了錢要時常送回家。
阿姊被抓回去,遭了好一頓毒打,才知道是親爹把她賣去青樓的,她想死,但想到家中柔弱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妹妹,最終還是屈服了,自己卑躬屈膝掙得碎銀幾兩,省吃儉用送回家里,只為讓我們好過一些。
她并不知道,半年前,才不到八歲的小妹,已經被我爹親自賣去了菜人市,換了一小袋白米回來。
那時候我察覺到了他的意圖,跪在地上乞求他不要把小妹賣掉,他答應我,只要我找到足夠多的食物,他就放過小妹。
我每天餓著肚子走十幾里的山路,去別的地方翻找別人剩下的紅薯塊,去山上撿野稻米,去爬陡峭的懸崖摘藥材換糧食,終于攢夠了一小筐食物放到我爹面前時,我才發現他手邊多了一小袋白米。
我立刻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瘋了一樣到處去找小妹,不出意外沒有找到。
我爹自己把白米煮了粥,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喝,我好不容易弄來的雜七雜八的吃食,也歸他所有,他不允許我和娘親碰一點。
賣了小妹換來的白米煮的粥,掉了一點殘渣在我手邊,我顫著手去抹,被我爹看到了,以為我是在惦記他手里的粥,直接對我拳打腳踢,警告我不能碰家里那袋米。
那袋米,妹妹的命換來的米,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他以為誰都跟他一樣冷血無情嗎?
我小時候,我爹特別討厭我,對我漠不關心,我生病了,那時候家里光景還算好,但他也不想花錢送我去治病,而是丟什么廢物一樣把我丟掉,說我晦氣。
是阿姊偷偷跟著,踩著崎嶇的山路一步一步把我背了回來,又爬著危險的峭壁去給我挖草藥,是還沒灶臺高的小妹搬著凳子給我熬藥,一點一點喂給我吊著命。
就像我更小一些的時候,妹妹剛出生,娘親還躺在床上,祖母發現是個女孩兒,當即就決定溺死在尿盆里,后來又嫌這樣招冤魂,就決定扔去河里。
四五歲的我,任打任罵也要跟在后面,想看妹妹最后一眼,誰也沒想到,祖母不慎滑倒掉進河里淹死,那時候一點點大的我,艱難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回去報信求救。
阿姊把生病的我一步一步背回家,我把襁褓中幸運沒有被丟棄的小妹抱回家,血濃于水,相依為命。
可是現在,阿姊被賣去了青樓,小妹死了,我也即將被拉到菜人市里活宰。
我娘原本沒想尋死的,就算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能多活一個時辰是一個時辰。
可是孩子沒了,三個女兒也注定不得善終,她被當街***,丈夫卻不聞不問。
很久以前她的命運逆轉,也是因為被***,一次又一次反復被傷害。
她實在太絕望了。
她唯一覺得遺憾的,就是沒能保護我,沒能阻止我被賣去當菜人,她覺得愧對于我。
所以千言萬語,只剩那一句,「阿銀,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