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池的水終究太涼。
當(dāng)晚,我就發(fā)起了高燒,朦朧中,倒像是回到了宗人府那處逼仄的囚室中。
謝淵粗布麻衣,言笑晏晏,用木炭在墻壁上寫寫畫畫,一字一句地教兩個孩子念“天地君親師”“治國齊天下。”
我斜倚在小小的窗前,借著昏黃的燭光,一針一線,慢慢縫補父子三人穿破的衣裳,眼睛昏花得看不清時,就側(cè)耳細聽兩個孩子稚嫩的讀書聲,偷笑。
那時候,沒有太傅,沒有公子,也沒有通房。
只有父親、兒子和母親。
要是……能一輩子被關(guān)在里面,永恒地隔絕于世,那該多好。
可美夢終究是美夢,要醒的。
睜開眼時,已是天光大亮。
新來的小丫頭將一碗紅花湯遞到我面前:“喏,程姨娘,喝了吧?!?/p>
可我昨日才小產(chǎn),也不曾侍奉謝淵。
她聞言,眼神越發(fā)輕蔑:
“姨娘這肚子不輸老母豬,防備得那么嚴(yán),您都能揣上。所以,夫人說了,從今日起,不管您是否侍寢,。這紅花湯必須一天一碗。”
我伸手接過,一飲而盡,然后起身去給夫人請安。
也告訴她,我要走的喜信。
一路上,下人們的竊竊私語不斷:
“聽說程姨娘又不安分了?”
“真是不知好歹!夫人可是把兩位公子當(dāng)親兒子一般培養(yǎng)!”
“不過仗著自己是太傅大人的第一個女人,又有幾年陪伴的情分,就真把自己當(dāng)主子了!”
“幸好,太傅克己守禮,兩位公子也是明白人……”
我指甲摳進手心,下意識地想要阻止身邊的抱琴和入畫反駁。
一回頭,才想起來。
她們早已經(jīng)不在了。
行至主院,遠遠地,我就看到,謝如楊正膩在夫人懷里撒嬌。
“母親,能再給我講一遍臥冰求鯉的故事嗎?您講得真好,不像我娘,只會講什么牛郎織女,粗鄙!”
我默然。
他們兄弟倆,曾經(jīng)很喜歡依偎在我懷里,透過囚室的天井,看天上的星星,磨著我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
我點著他倆的鼻頭問:“總聽一個故事,聽不膩??!”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不膩!只要娘親講,就永遠都不膩!”
“如楊。”謝如柏沉聲道,“說了多少次了,她不是你娘。一個卑賤的通房,叫聲姨娘,都算抬舉?!?/p>
謝如楊吐了吐舌頭:“說習(xí)慣了嘛,我知道錯了,哥哥?!?/p>
我輕輕咳嗽一聲,打破母子三人的其樂融融。
夫人抬起眼皮,沖我輕笑:“程姨娘來了?快坐吧,嘗嘗這香水梨,孩子們親手摘的?!?/p>
她將一個梨遞到我手里,我也就木然地吃了兩口。
“甜嗎?”她溫和地問,“這是南山底下的園子里種的?!?/p>
我猛然抬頭。
南山底下沒有什么園子,那是我母親的墳地。
“血肉白骨滋養(yǎng)的果子,就是格外清甜?!彼σ饕鞯赝衅鹨幻饵S澄澄的梨,喟嘆,“不枉我向太傅求來了那塊地的使用權(quán)?!?/p>
剎那間,我腸胃一陣翻涌,忍不住“哇”的一聲,將方才吃下的果肉盡數(shù)嘔出。
“姨娘,”謝如柏忍無可忍,“你能有一天,不讓我和弟弟丟臉嗎?”
我木然地看著他。
他知道,那是他外婆的埋身之地。
可他依然高高興興地,摘下了這些香水梨。
然后又高高興興地吃下去。
我緩緩開口,聲音無悲無喜:
“大公子,真對不起,奴婢沒辦法心平氣和地吃下母親的血肉。”
“你……”謝如柏惱羞成怒,“說什么渾話!”
我不理會他,自顧自將那張契約從袖中取出,平靜地遞給夫人:
“夫人也不必視我如眼中釘,我今日來,就是告訴您一聲,我的賣身契已經(jīng)到期,今日就要離開了?!?/p>
說完,我轉(zhuǎn)身便走。
卻被謝如楊一個箭步攔住。
他在我鼻子前揮舞著拳頭,憤怒得像一頭小老虎:
“姨娘,你非得把這個家鬧得人仰馬翻才稱心如意嗎?”
“爹爹不曾少你吃穿,母親待我們兄弟猶如親生,你到底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你知不知道,別人家的通房,過的都是什么日子,你已經(jīng)夠幸運了,還鬧!”
謝如柏則緊皺著眉頭,將那份契約讀了一遍,忽而拔出長劍,刀柄向我,面容冷毅:
“我謝家女子世代貞潔,只有死了的妻,沒有出門的妾!”
“你唯一的自由,就是死的自由!”
字字句句,鏗鏘有力,真不愧是詩禮傳家、氣節(jié)錚錚的謝家嫡子。
“咣當(dāng)”一聲,劍被他仍在了我腳邊。
我看看兩個兒子。
便俯身拾起那柄劍,平靜地橫在頸側(cè)。
“好啊,那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