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陸離背著依舊虛弱的裴蕓娘,如同暗夜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潛回了奇貨居的后院。阿吉早已焦急地等在那里,看到兩人平安歸來,激動得差點哭出來。
“掌柜的!裴姐姐!你們沒事吧?嚇死我了!”阿吉手忙腳亂地幫忙把裴蕓娘扶進內室。
“死不了?!标戨x將裴蕓娘小心地放在自己那張簡陋的竹榻上,眉頭緊鎖。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呼吸急促,體內殘留的毒素顯然還在作祟,頸側那道淺淺的刀痕在燭光下顯得有些刺眼?!鞍⒓?,打盆熱水來,再把我藥柜第三層那個青玉小盒拿來!”
阿吉應聲而去。
內室里只剩下兩人。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裴蕓娘靠在榻上,避開陸離的視線,低聲道:“我…我自己能行?!?/p>
“能行個屁!”陸離沒好氣地打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那毒煙霸道得很,不清除干凈,后患無窮!別逞強!”他不由分說地坐到榻邊,伸手就要去解裴蕓娘的衣襟,準備處理頸側的傷口和檢查毒素蔓延情況。
“你!”裴蕓娘又羞又急,一把抓住陸離的手腕。入手處堅硬有力,帶著薄繭。她觸電般想縮回,卻被陸離反手握住。
陸離看著她慌亂的眼神和蒼白的臉,心頭莫名一軟,放緩了語氣:“蕓娘,現在不是扭捏的時候。我是大夫,在我眼里只有病人。聽話?!彼凵袂宄禾故帲瑤е蝗葜靡傻年P切。
裴蕓娘看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沒有輕浮,只有真誠和擔憂。她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抓住陸離手腕的手也松開了,只是依舊偏過頭,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臉頰染上淡淡的紅暈,低聲道:“…輕點?!?/p>
陸離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異樣。他動作輕柔卻利落地解開裴蕓娘頸側的衣襟,露出那道不算深但有些猙獰的劃痕和周圍雪白的肌膚。他先用阿吉打來的溫水仔細清洗傷口,然后打開青玉小盒,里面是碧綠色的清涼藥膏。他用指尖沾了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傷口上。指尖滑過細膩敏感的肌膚,帶來一陣清涼的刺痛和更強烈的戰栗感。
裴蕓娘咬緊嘴唇,強忍著不發出聲音,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忍著點,接下來會有點痛?!标戨x沉聲道。他洗凈手,神情變得無比專注。他并起食中二指,指尖凝聚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內力,快如閃電般點向裴蕓娘頸側、肩井、心俞等幾處要穴!指法精妙絕倫,每一次點落都精準無比,帶著一股溫潤卻霸道的內力,強行沖擊著她體內郁結的毒素!
“呃啊!”裴蕓娘只覺得一股灼熱的洪流隨著陸離的指尖涌入體內,與冰冷的毒素劇烈沖撞,如同冰火交織!劇痛瞬間傳遍四肢百骸,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
陸離不為所動,眼神銳利如鷹,指尖毫不停歇!他施展的正是師門秘傳的**“七絕截脈手”**!此法并非單純點穴,而是以特殊手法截斷、疏導、甚至逆轉經脈氣血,配合獨門內力,對驅除頑固毒素、打通淤塞有奇效,但過程極其痛苦,對施術者要求極高,稍有不慎便會重創受術者!
他全神貫注,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出,引導著那股灼熱洪流在裴蕓娘奇經八脈中強行沖關!裴蕓娘感覺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又像是被無數鋼***穿,痛苦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絲,雙手無意識地緊緊抓住身下的竹席,指節發白。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裴蕓娘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那股灼熱的洪流終于沖破了某個關鍵的淤塞!一股黑紫色的污血猛地從她頸側的傷口和嘴角溢了出來!
“噗!”裴蕓娘噴出一小口污血,隨即感覺渾身一輕!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刺痛和眩暈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暖意。
陸離也長舒一口氣,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顯然消耗巨大。他迅速用干凈的布巾擦去裴蕓娘嘴角和頸側的血污,再次涂抹上清涼的藥膏。這一次,裴蕓娘沒有感覺到刺痛,只有藥膏帶來的舒適清涼。
“好了,毒根已除,休息幾天就沒事了?!标戨x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明亮。
裴蕓娘緩緩睜開眼,感覺像是重生了一般。她看著陸離近在咫尺、帶著汗水的臉,看著他眼中尚未褪去的關切和專注,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和悸動。剛才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此刻的輕松,都是眼前這個男人帶來的。她張了張嘴,想說聲謝謝,卻又覺得太過蒼白。
陸離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帶著慣有的戲謔:“別這么看著我,診金很貴的。以身相許倒是可以考慮。”
裴蕓娘剛剛升起的感動瞬間被羞惱取代,抓起旁邊的布巾就砸向他:“滾!”
陸離哈哈一笑,輕松接住布巾。曖昧的氣氛在打鬧中悄然化解,但彼此心中的某種東西,已然不同。
天光微亮。
陸離將所有物證攤開在桌上:深褐色的碎片和纖維、血藤烏木的木屑、殘留的暗紅毒粉、燒焦的紙片(半個符號)、繡著詭異符號的黑色衣角、還有那枚冰冷的鬼錢。
裴蕓娘披著外衣,坐在桌旁,雖然虛弱但精神好了很多,也專注地看著。
“現在,所有的線索都在這里了。”陸離的手指劃過這些物件,眼神銳利如刀,“血藤烏木,皇室貢品,用于棺槨或特殊法器。幽冥府符號,出現在鬼錢、斗笠男衣角、以及毒蝎子燒焦的紙片上,是他們的標志!斗笠男,身負絕頂輕功,擅用毒和幻術,是幽冥府的爪牙!”
他拿起那片燒焦的紙片和斗笠男的衣角,將上面的符號拼湊在一起:“看!雖然殘缺,但基本能看出,這是一個扭曲的、類似眼睛或漩渦的符號!代表著幽冥府對黑暗和混亂的掌控!”
“芙蓉娘子指甲縫里的血藤烏木碎片,是她無意識抓撓兇手時留下的。兇手身上或攜帶的物品上有這種東西!”陸離繼續說道,“結合柳依依的話,芙蓉娘子死前感覺被人窺視,很可能就是斗笠男在踩點。而她見過的那個‘遠房親戚’,十有八九就是斗笠男!他接近芙蓉娘子,很可能就是為了確認某樣東西,或者…利用她對‘醉夢甜’的依賴做手腳!”
“最后一步!”陸離拿起那包暗紅色的毒粉,“這是高度濃縮的致幻毒素,混合了血藤烏木的精華和其他劇毒!兇手利用屋頂的漏洞,用吹管將這東西精準地噴向熟睡中的芙蓉娘子!她吸入后,在極度愉悅的幻覺中毫無痛苦地死去,面帶笑容。而兇手潛入房間,目的只有一個——”
陸離的目光變得無比冰冷:“取走芙蓉娘子無意中得到的那樣東西!那件可能鑲嵌或含有血藤烏木、并且帶有幽冥府符號的物件!那才是她被滅口的真正原因!”
“張彪!”裴蕓娘脫口而出,“他那天下午見過芙蓉娘子!而且他反應異常!他可能知道芙蓉得到了什么!甚至…東西就在他手里?或者他看到了兇手?”
“很有可能!”陸離眼中寒光一閃,“張彪那天的暴怒和驚懼,更像是心虛和害怕!他可能無意中卷入了這件事,甚至可能被斗笠男威脅過!他就是突破口!”
就在這時,前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和杜衡威嚴的聲音:“陸離!開門!大理寺查案!”
陸離和裴蕓娘臉色一變。杜衡怎么來得這么快?
陸離迅速將所有關鍵物證(碎片、木屑、毒粉、焦紙片、衣角)掃入一個特制的皮囊,塞進裴蕓娘懷里,低聲道:“藏好!絕對不能讓杜衡拿走!”他則拿起那枚鬼錢,放在桌上最顯眼的位置。
門開了。杜衡帶著一隊捕快,臉色陰沉地走了進來。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屋內,尤其在裴蕓娘身上停頓了一下(她已穿好衣服,但臉色蒼白難掩)。
“杜少卿大清早光臨寒舍,有何指教?”陸離懶洋洋地靠在柜臺上,仿佛無事發生。
杜衡沒理會他,目光落在桌上那枚鬼錢上,瞳孔微縮。他冷哼一聲:“陸離,你昨夜是否擅闖民宅,還驚動了金吾衛?”
“冤枉啊!”陸離叫屈,“我是去查案了!黑水巷一個叫‘毒蝎子’的藥販子,可能跟芙蓉案有關,結果發現他被人滅口了!還差點被兇手堵在屋里!幸虧金吾衛來得及時!”他半真半假地說道。
“滅口?”杜衡臉色一變,“兇手呢?可看清樣貌?”
“戴著斗笠,黑衣服,跑得賊快,沒看清臉?!标戨x攤手,“不過嘛…”他拿起桌上的鬼錢,“我在現場,又發現了這個?!?/p>
杜衡看著那枚鬼錢,臉色陰晴不定,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忌憚。他沉默片刻,忽然道:“張彪死了?!?/p>
“什么?!”陸離和裴蕓娘同時驚呼!
“就在半個時辰前!”杜衡聲音低沉,“在他自己的營房里!死狀…和芙蓉娘子一模一樣!面帶詭異笑容,身上無傷,房內有淡淡的異香!”
轟!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在陸離和裴蕓娘腦中炸響!張彪死了!同樣的手法!滅口!幽冥府的動作太快了!
“現場可有發現?”陸離急切地問。
杜衡眼神銳利地盯著他:“發現了一小片深褐色的木頭碎片,和你之前找到的很像。還有…”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在他緊握的手心里,發現了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陸離追問。
杜衡緩緩伸出手,攤開掌心。一枚小巧玲瓏、通體由暗紅色奇異木頭雕刻而成、形狀如同半只展翅鳳凰的…發簪!簪頭處,赫然鑲嵌著一小塊深褐色的血藤烏木,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半個扭曲的符號!
更重要的是,那鳳凰簪的樣式,帶著鮮明的宮廷內造風格!絕非民間之物!
“這簪子…”杜衡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經宮中老匠辨認,應是…貴妃娘娘去年賞賜給心腹宮女的式樣之一!”
轟隆!
仿佛一道無形的霹靂落下!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瞬間貫通!
血藤烏木貢品!幽冥府符號!宮廷式樣的發簪!貴妃賞賜!
芙蓉娘子無意中得到的、招致殺身之禍的物件,正是這枚可能屬于某位貴妃心腹宮女、鑲嵌著幽冥府信物(血藤烏木符號)的發簪!張彪可能無意中看到,甚至拿到了它,同樣被滅口!
幽冥府的觸角,竟然深入到了皇宮大內!甚至可能指向了那位寵冠六宮的貴妃娘娘?!
陸離和裴蕓娘看著那枚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鳳凰簪,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長安城的詭夜,從未如此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