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府衙后院的刺殺風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被更洶涌的暗流吞沒。那塊刻著“漕”字的黑沉木腰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寧瑞安的心頭。漕幫,盤踞運河、勢力龐大的地頭蛇,竟敢對欽差亮出獠牙!這絕非簡單的攔路劫財,背后必有更深沉的圖謀,甚至……可能牽扯到朝中太子一黨的殘余勢力!
寧瑞安雷厲風行。府衙的戒備提升到最高級別,明崗暗哨遍布,肅殺之氣彌漫。他一邊命人徹查漕幫在淮州的勢力分布、與哪些官員過從甚密;一邊親自坐鎮,繼續鐵腕推行賑災:開倉放糧的規模更大,對貪墨官員的查處更加嚴酷,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掛在城門口,震懾效果顯著,災民領粥的秩序明顯好轉。
花花在蘭心的悉心照料下,從深夜驚魂的恐懼和耳中嗡鳴的劇痛中慢慢緩了過來。那晚砸碎瓷杯的反噬依舊讓她心有余悸,聽力似乎比之前更脆弱了些,對尖銳聲響的恐懼更深。寧瑞安那句“算你還有點用”冰冷依舊,卻也讓她意識到,在這江南的旋渦中,她并非毫無價值。那份價值,依舊系于她那雙飽受摧殘的耳朵。
府衙壓抑的氣氛讓她喘不過氣。這日清晨,當蘭心詢問她是否想去新建的城西粥棚看看時,看著蘭心眼中不易察覺的鼓勵,花花猶豫片刻,輕輕點了點頭。也許……遠離府衙的肅殺,看看那些她間接幫助過的災民,能讓她找到一絲存在的意義,驅散心底的陰霾。
城西的空地上,臨時搭建的巨大粥棚如同一個喧囂的蜂巢。長長的隊伍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頭。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災民們捧著破碗,眼神麻木中又帶著一絲對生存的渴望。空氣中彌漫著米粥的清香、汗水的酸臭、以及若有若無的藥味和絕望的氣息。士兵們維持著秩序,大聲吆喝著,聲音在嘈雜中顯得格外洪亮。
花花戴著蘭心特意準備的、內襯棉花的特制耳罩,跟在蘭心身側,小心翼翼地踏入這片聲浪的海洋。即使有耳罩的過濾,那巨大的、混雜著無數哭喊、哀求、咳嗽、士兵呼喝、碗勺碰撞的聲音洪流,依舊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沖擊著她的感官,讓她臉色瞬間蒼白,下意識地抓緊了蘭心的衣袖。
蘭心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帶著她走向粥棚側面一處相對高些的土坡,這里視野開闊,又能避開最擁擠的人流。
花花努力適應著這巨大的嘈雜,強迫自己不去細辨那些刺耳的聲音,只是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間慘狀。倒塌的房屋廢墟,泥濘的地面,婦人懷中餓得連哭都無力、只剩微弱喘息的嬰孩……這一幕幕沖擊著她的心靈,讓她暫時忘卻了自身的恐懼,只剩下沉甸甸的悲憫。
她看到寧瑞安派來的王府親衛正與府衙的衙役一起,努力維持著秩序,將熱騰騰的米粥分到災民手中。一個年輕的親衛兵,臉上還帶著稚氣,正小心翼翼地扶著一位顫巍巍的老者,將粥碗遞到老人手中,動作笨拙卻充滿耐心。這微小的溫情,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顯得如此珍貴。
就在這時,粥棚邊緣靠近一片倒塌窩棚的角落,傳來一陣異常的騷動!幾個身材相對壯實、眼神閃爍的漢子,正推搡著前面幾個瘦弱的老人和婦人,試圖插隊!他們的動作蠻橫,嘴里罵罵咧咧:
“滾開!老不死的!擋著爺領粥了!”
“就是!餓死鬼投胎啊?讓開讓開!”
“媽的,這粥稀得能照見人影,還磨磨蹭蹭!”
維持秩序的士兵立刻上前呵斥:“干什么!排隊!再敢鬧事,軍法處置!”
那幾個漢子似乎并不太畏懼士兵,只是悻悻地收斂了些,但依舊罵罵咧咧,眼神兇狠地掃視著四周,像是在尋找什么,又像是在發泄不滿。他們的口音帶著濃重的本地腔調,但花花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刻意為之的粗糲感,仿佛在掩飾什么。
花花的心莫名地提了起來。這幾個人,讓她感到一種異樣的不安。她下意識地凝神,試圖從這片巨大的嘈雜中,剝離出那角落的聲音。劇烈的頭痛立刻襲來,如同無數鋼針攢刺!她痛苦地蹙緊眉頭,幾乎要放棄。
然而,就在她精神高度集中、強忍劇痛試圖分辯時,一個奇跡般的現象發生了!
那片原本如同混沌泥沼的巨大聲浪,在她腦海中竟開始奇異地“分層”!災民們絕望的哭喊、士兵的呼喝、碗勺的碰撞……這些尖銳刺耳、讓她痛苦不堪的聲音,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弱化了!而那幾個漢子刻意壓低的、夾雜在罵聲中的竊竊私語,卻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放大、提純,無比清晰地鉆入了她的耳中!
“媽的,點子太硬了!府衙現在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昨晚折了好幾個兄弟!”
“舵主怎么說?上面催得緊!那批‘貨’要是運不出去,大家都得玩完!”
“還能怎么說?硬來不行,只能等機會!或者……從外面亂起來!舵主讓咱們今天多煽動幾個地方,鬧得越大越好!最好能燒幾個粥棚!”
“燒粥棚?那幫泥腿子還不得拼命?”
“拼命才好!亂起來,才有機會渾水摸魚!聽好了,待會兒看我眼色行事!先在這邊鬧起來,吸引狗官兵注意,那邊老王他們……”
花花聽得心驚肉跳!煽動鬧事!燒粥棚!渾水摸魚!還有那批“貨”?!他們是漕幫的人!是來制造混亂,為刺殺失敗后的下一步行動制造機會的!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抓住蘭心的胳膊,因為激動和緊張,聲音都在顫抖:“蘭心姐!那幾個人!角落穿灰布短打的那幾個!他們是……是刺客的同伙!他們要煽動鬧事,還要……還要燒粥棚!制造混亂!”
蘭心臉色驟變!她順著花花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幾個眼神不善的漢子正在蠢蠢欲動!她毫不遲疑,立刻對不遠處一個王府親衛小隊長打了個極其隱蔽的手勢!
那小隊長是寧瑞安的心腹,認得蘭心,更知道花花身份特殊。看到蘭心異常凝重的表情和手勢,他眼神一凜,沒有絲毫猶豫,立刻低聲對身邊幾個親兵下令!
幾乎就在那幾個漕幫漢子準備動手推倒粥桶、煽動人群的瞬間,數名王府親衛如同猛虎下山,從幾個方向迅猛地撲了上去!動作快如閃電,配合默契!
“拿下!”小隊長厲喝一聲!
那幾個漢子猝不及防,雖然竭力反抗,但在訓練有素的王府精銳面前,如同土雞瓦狗,瞬間被按倒在地,堵住了嘴巴!整個過程干凈利落,發生在人群邊緣,甚至沒有引起太大的騷動!災民們只是茫然地看了一眼,便在士兵的安撫下繼續排隊領粥。
蘭心長長松了一口氣,看向花花的目光充滿了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她剛才看得清楚,花花是在巨大的痛苦中,硬生生從這片嘈雜的海洋里,精準地捕捉到了致命的暗流!
“姑娘,你……”蘭心扶著花花微微顫抖的身體,發現她臉色依舊蒼白,額頭布滿冷汗,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恐懼,而是閃爍著一種劫后余生、確認自身價值的激動光芒!
“我……我聽到了!”花花的聲音依舊帶著一絲虛弱的顫抖,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激動,“蘭心姐!在很吵很吵的時候……那些特別壞的聲音……我反而能……能聽清了!”她指著自己的耳朵,眼中淚光閃動,這一次,不再是恐懼的淚水,而是發現自身能力在苦難中蛻變、終于找到正確用途的狂喜!
消息第一時間傳回了府衙。
寧瑞安站在書案后,聽著親衛小隊長的詳細稟報,眼神銳利如鷹。當聽到是花花在巨大嘈雜中精準識破漕幫余孽的陰謀時,他執筆批閱奏折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墨汁在紙頁上暈開一小團墨漬。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窗外城西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震驚?了然?審視?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微妙的悸動。
“知道了。”他聲音平淡,聽不出波瀾,“把人帶下去,嚴加審訊。撬開他們的嘴,本王要知道漕幫的‘貨’是什么,藏在哪,還有多少余孽!”
“是!”親衛領命退下。
書房內只剩下寧瑞安一人。他放下筆,走到窗邊。遠處城西粥棚的方向,喧囂的人聲仿佛隔著重重屋宇隱隱傳來。他仿佛能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聲浪中痛苦蹙眉,卻又倔強地豎起耳朵,捕捉著致命毒蛇嘶鳴的模樣。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冰冷的耳廓。花花那句帶著激動淚光的“在很吵很吵的時候……那些特別壞的聲音……我反而能聽清了!”反復在他腦海中回蕩。
這算什么?天賦的異變?還是苦難淬煉出的……新生?
他眼神幽深,如同不見底的寒潭。一個從未有過的、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如果……這江南的驚雷、這災民的悲鳴、這陰謀的竊語……這片巨大的、絕望的嘈雜,反而成了淬煉她能力的熔爐?
那是否意味著,這雙飽受摧殘的耳朵,并非廢掉,而是在以一種他從未預料到的、更危險也更強大的方式……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