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仁堂后院那株老槐樹的葉子黃了又落,落了又抽出新綠。當新一茬的茵陳在春日暖陽下散發出特有的清苦香氣時,古川在柜臺后接過周先生遞來的一個小布袋。
布袋入手微沉,發出細微悅耳的金屬碰撞聲。
“三年期滿,”周先生的聲音依舊平淡,目光卻落在古川身上,帶著一種審視過后的認可,“從今兒起,每月初一,支工錢一兩。鋪子里的事,你擔的擔子,也要再重些了。”
“謝先生!”古川心頭一熱,雙手接過布袋。沉甸甸的份量,不僅僅是銀兩,更是對他這三年來勤勉與能力的肯定。指尖隔著粗布摩挲著里面硬邦邦、帶著棱角的碎銀,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油然而生。他終于不再是那個只管吃住、仰人鼻息的小學徒了。
幾乎是同一天,一封帶著古家坳泥土氣息的信,由鄰村進城賣柴的王二牛捎到了濟仁堂。信是父親古大山托人寫的,字跡笨拙卻力透紙背:
“川兒吾兒:月前臘月廿三,你娘順利產下一男丁,母子平安。兒啼聲洪亮,甚健壯。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你爺爺在天有靈,當欣慰。你在外勤勉學藝,家中亦盼你安好。大山字。”
“母子平安……甚健壯……”古川反復讀著這幾行字,指尖在粗糙的信紙上微微顫抖。母親歷經艱辛終于得償所愿,那個未曾謀面的弟弟平安降生。一種混雜著喜悅、釋然和淡淡酸楚的情緒涌上心頭。他想起了爺爺臨終前得知消息時那難得舒展的眉頭,想起了母親撫摸小腹時那溫柔又憂慮的眼神。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像一道微光,驅散了籠罩在古家上空太久的陰霾。
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打開那個嶄新的工錢袋,里面是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掂量著正好一兩。他小心地倒出來,只留下最小的一塊約莫二錢的碎銀以備不時之需,將其余的八錢銀子仔細包好。又翻出自己積攢下的、為數不多的幾十個銅錢,連同那八錢銀子一起,塞進一個厚實的小布袋里。
提筆回信時,墨跡在粗糙的紙上游走:
“父母大人膝下:家書已至,聞得母親與幼弟平安康泰,兒心甚慰,喜不自勝。此乃天大喜事,亦慰爺爺在天之靈。兒三年學徒期已滿,蒙周先生看重,今已得工錢,每月一兩。今隨信捎上八錢銀子并銅錢八十文,為母親補養身體,亦為幼弟添置些用度。兒在濟仁堂一切安好,先生照拂有加。鋪中事務漸熟,不日或可抽暇歸家探望。望二老善自珍重,待兒歸來。川兒叩首。”
他將信和錢袋鄭重地交給王二牛,千叮萬囑。看著王二牛揣好東西離開的背影,古川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終于能為那個遠在深山坳里的家,實實在在地分擔一些重量了。
濟仁堂的日子,在藥香彌漫中平穩流淌。古川每月那一兩銀子的工錢,除了留下極少一部分應急,大部分都托人捎回了家。他的身份也在悄然變化。周先生開始讓他獨立處理一些再明確不過的小疾。
起初是些受了風寒、只是來抓幾味驅寒發汗藥的鄉民。周先生會在一旁看似隨意地翻著藥書,實則耳朵豎著,留意著古川的詢問和對癥狀的判斷。古川問得仔細:“頭疼嗎?發不發燒?咳嗽有沒有痰?痰是稀是稠?怕不怕風?”他學著周先生的樣子,觀其面色,聽其氣息,再結合病人的描述,謹慎地開出藥方。每次開方前,他都會下意識地瞥一眼周先生的方向。周先生大多時候只是微微頷首,偶爾會淡淡提點一句:“此人舌苔白厚,寒濕重,生姜可加兩片。”
漸漸地,一些頭疼腦熱、輕微腹瀉、或是磕碰皮外傷的簡單病人,也會直接尋到古川這里。他處理得愈發沉穩,指尖捻藥的分量越發精準。藥鋪里那桿黃銅小秤,仿佛成了他手臂的延伸。他不再需要頻頻看向周先生,那份源于扎實積累的自信,開始沉淀在他清亮的眼眸和沉穩的動作里。
這一日,藥鋪難得清閑。午后陽光斜斜照進來,在光潔的烏木柜臺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周先生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后堂小憩,而是將古川喚到了后院那間存放珍貴藥材的小庫房里。庫房光線有些暗,空氣中彌漫著更濃郁、更復雜的草木辛香。
周先生從角落一個鎖著的樟木箱底層,取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紙包。他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解開層層油紙,里面并非什么奇花異草,而是一張顏色發黃、字跡卻依舊清晰的藥方。紙頁邊緣磨損得厲害,顯然年代久遠。
“拿著。”周先生將藥方遞給古川。
古川雙手接過,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微光細看。方子上的藥材名他大多認得:虎脛骨(炙酥)、百年老山參(切片)、天山雪蓮瓣、靈芝孢子粉……無一不是價值不菲的珍品!后面還跟著幾味輔藥:當歸、赤芍、牛膝、伸筋草……配伍極其精妙。方子頂端,一行稍大的字寫著:**易筋鍛骨浴方(殘)**。
“先生,這……”古川震驚地抬起頭,看向周先生。這方子上的藥材,隨便一味都抵得上他幾個月工錢!
周先生的目光落在古川因常年勞作而顯得結實、卻遠談不上強健的胳膊上,緩緩道:“行醫者,懸壺濟世,靠的是腦子,是心。”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又點了點心口,“但一副好的筋骨皮囊,是撐起這份心力的根基。翻山越嶺采藥,徹夜不眠照看重癥,遇上些蠻橫不講理的病家……沒點力氣,不行。”
他頓了頓,看著古川眼中閃動的光芒,語氣變得嚴肅:“這方子,據說是前朝一位軍中圣手所留的殘篇,專事打熬筋骨,固本培元。效用……因人而異。但有一點,”周先生的目光變得銳利,“藥鋪里的藥材,是按本錢進貨的,沒有白用的道理。你若想用這方子,所需藥材,按鋪子里的進價折算銀錢,從你工錢里扣,一分不能少。買得起,你就用;買不起,就憑自己本事去尋,或……就讓它爛在這紙上。”
古川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低頭再次凝視那張藥方。“易筋鍛骨”四個字,像帶著灼熱的溫度,烙在他的眼底。這絕不僅僅是為了行醫采藥!這副筋骨,是他追尋那虛無縹緲仙道的基石!青嵐峰絕頂的云霧藤,需要何等強健的體魄才能攀爬采摘?那傳說中的世界,需要何等力量才能涉足?
“弟子明白!”古川抬起頭,眼神無比堅定,沒有絲毫猶豫,“弟子定當憑己力,換取藥材!”
從那天起,古川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鍵。每月那一兩銀子,除了捎回家的部分,剩下的每一文錢都被他精打細算地攢起來。他更加賣力地接診那些簡單的病癥,有時遇到家境尚可、額外打賞幾個銅板的病人,他都小心收好。濟仁堂的每一味藥材價格,他都爛熟于心。每次輪到他去采購普通藥材,他都會格外留意,看能否在集市角落淘到品相差些、價格卻便宜許多的輔藥。
攢錢的過程緩慢而煎熬。看著那張藥方上昂貴的藥名,再看看自己錢袋里那點可憐的積蓄,有時也會感到一陣無力。但他從未動搖。每當夜深人靜,在濟仁堂后院的小耳房里,他就借著油燈昏黃的光,一遍遍臨摹那張藥方上的字跡,用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勾畫那些藥材的形態,仿佛這樣就能離那副強健的筋骨更近一步。
時光荏苒,窗外的槐樹葉子又經歷了兩度枯榮。
兩年光陰,在濟仁堂氤氳不散的藥香和古川日復一日的問診、抓藥、攢錢中,安穩而迅疾地滑過。
古川的醫術在周先生不動聲色的點撥下穩步精進,處理常見病已頗為嫻熟,在青石鎮西街也漸漸有了點小名氣。他依舊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色短褂,身形卻比兩年前挺拔結實了許多,那是長期勞作和內心目標催生的變化。他的錢袋也終于不再是干癟的,里面沉甸甸的銀錢,距離湊齊第一副“易筋鍛骨浴方”的主藥,已然不遠。
他依舊習慣在黃昏時,站在濟仁堂的門口,望著東方天際。落日熔金,將連綿的遠山勾勒出雄渾的剪影。最高處,青嵐峰依舊沉默地矗立在暮靄之中,峰頂云霧繚繞,亙古不變。
古川的目光穿透小鎮的喧囂,牢牢鎖住那片神秘的云霧。指尖無意識地捻動,仿佛在掂量著無形的藥材,又像是在丈量著與那云霧之巔的距離。兩年的安穩積蓄,如同一根不斷繃緊的弦,只為有朝一日,能擁有叩開那扇門的力氣。
藥香沉浮,筋骨將鳴。那沉默的遠山深處,云霧無聲翻涌,像一頭沉睡的巨獸,等待著某個契機的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