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留宿荒古劍閣的趙鄉梓突然被蟄伏耳畔的蠱蟲驚醒。
這蠱蟲名為子母蠱,十只子蠱暗布于窗臺、門檻、桌子,稍稍聞到陌生氣息,母蠱便會感應鳴叫。
趙鄉梓一個翻身從床榻躍下,摸出袖中暗器定睛看去。
只見清冷月輝下,一人正獨坐窗邊,悠然飲茶。
這人一身黑袍,面容古樸,雙指捏住一只猩紅小蟲:“鬼醫前輩,久仰大名。”
趙鄉梓豎瞳陰鷙,瞥了一眼門窗:“李缺小兒,大半夜你裝神弄鬼的做什么?”
李缺扭過頭,仿佛永遠也睡不醒的眼睛盯向趙鄉梓:“聽說鬼醫前輩為李羨漁診脈了,我這個當族兄的也關心他的安危啊,麻煩您給說道說道。”
“另外,前輩就別想著躍窗而走了,多不雅觀。”
“再說了,就算出聲喚人也沒有我的劍快。”
話音剛落,趙鄉梓頓覺后背一陣惡寒,他慌忙扭頭一看,只見一柄長劍已經抵在自己后心處。
劍長三尺九寸,漆黑如墨,名曰潛淵。
手握潛淵的年輕人輕狂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面容與李缺有八分相似。
劍侍,李易。
趙鄉梓到底是老江湖了,一臉鎮定道:“在自家地盤何必搞這么大陣仗,說來老夫與李山河也沒幾文錢的交情,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問就好。”
李缺雙指捻著蠱蟲,仔細查看:“鬼醫前輩果然快人快語。”
“我那族弟李羨漁內勁如何?修為幾品?”
趙鄉梓眉頭微皺,苦笑一聲:“就怕說出來你不信,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李缺面無表情:“只要是前輩說的話,晚輩全信。”
趙鄉梓拈起一根白須,咂咂嘴:“說來奇怪,李家小子雖然根骨絕佳世所罕見,但體內卻無絲毫內勁。說句不中聽的話,老夫一拳就能給他撂趴下。”
鬼醫雖然醫術超絕,但武功平平,不過六品上下。
李易眸中閃過一抹精光,手中潛淵劍朝前遞了遞,差點捅穿趙鄉梓后心:“當真?!”
趙鄉梓后背涼透,慌忙點頭:“根據脈象,確實如此。”
李缺的臉上依舊不見絲毫波瀾,但嘴角微微翹起,他將指尖蠱蟲輕放回窗沿:“鬼醫前輩,如果所言不實,還請盡快醫人殺我吧。”
“否則,你會死。”
話音未落,李缺已經消失在夜色里,窗欞無力的晃動了幾下。
趙鄉梓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后背衣衫被冷汗浸透。
“李家子孫,果然個個都是狠角色,幸好老夫只是險棋,而非棄子......”
竹溪苑。
“小魚兒傷哪里了,快讓姐瞧瞧!”
清冷月色下,一襲紅衣風風火火闖入了竹園,身后兩名丫鬟一路小跑,額頭見汗。
紅衣上繡著九鸞朝鳳圖,栩栩如生,襯得豐腴女子肌膚勝雪,青絲飄搖。裙擺處修長的小腿、白皙的腳丫若隱若現,與月色爭輝。
李家大女兒李瀾依相貌平平,生性豪邁疏放、不拘一格,頗有豪俠風范,卻喜好藏于深閨擺弄女紅針線,成為江湖上一樁趣談。
人人都道,劍閣有女初長成,只識深閨繡花鳥。
一盞茶前。
書房里盤膝打坐的李羨漁吐出一口濁氣,睜開了鳳眼眸子,眉心劍痕若隱若現。
如今,他已經開啟了六大竅穴,全身經脈通達舒暢。
李羨漁摸了摸眉心劍痕,無奈一笑,這東西竟然無法隱去。
也罷,反正自己早已是天下皆知的“劍道天驕”,有這劍痕傍身,反倒更像那么回事兒了。
臥榻上的孫仲乾撓了撓襠部,吐出一口煙霧:“小子,知道無相劍骨有啥講究么?”
雖說李羨漁無法練武,但十八年來,遍覽劍閣藏書二千八百六十卷,對千奇百怪的武道天賦涉獵頗豐。
“《劍經》有載,無相劍骨兇險莫測,寄主只能吞劍氣為真氣,開周身三百六十處劍竅,鑄脊椎二十六塊劍骨,養劍意,淬劍心,最終成就己身劍道。”
“一千五百年間,天機闕記錄在冊的身懷無相劍骨者共有六人,其中三人至古稀之年才知自己身懷劍骨,郁郁而終。”
“另外三人,兩人引劍氣入體骨暴而亡,最后一人倒是修至一品宗師境界,劍術登峰造極,卻死于江湖各大門派的聯合絞殺。”
孫仲乾略感意外地瞥了李羨漁一眼:“行啊小子,還算有點見識。”
李羨漁將一根甘草塞進嘴里咀嚼,任憑苦中回甘充斥唇齒:“前輩,無相劍骨如此兇險,夭折的夭折,骨暴的骨暴,真的有搞頭?”
孫仲乾的臉上諱莫如深:“呵呵,豈止是兇險,簡直九死一生!”
“但你可知曉,當年身懷無相劍骨的歐陽旭證得一品宗師境界,零陽江面倒卷十八柱滔天龍卷,水中魚蝦沖天三百丈,震驚天下。”
“后來,劍修歐陽旭終為江湖各大門派所忌憚,幾大武學圣地也在背后推波助瀾,漸成圍殺之勢。”
“天門峽一戰,劍修歐陽旭一劍遞出,劍氣如銀河倒掛縱橫兩百丈,斬殺同境一品宗師三人、歸元境大宗師一人,將整個天門峽斬成兩段。”
李羨漁心中震驚,無以復加。
孫仲乾的死魚眼泛出清冷幽光:“無相劍骨天賦之高為天地所不容,所以劍道一途尤其兇險莫測,但真正讓人心寒的,是你終將為整座江湖、整個天下所不容。”
“畢竟,人心險惡涼薄勝過天地不仁。”
李羨漁聞言默默點頭,丹鳳眼瞇起,眉心劍痕若隱若現。
孫仲乾盯向李羨漁,嘴角似有玩味:“小子,現在還要練劍么?”
李羨漁屈指彈了彈衣袍,抬頭迎向孫仲乾的目光,眉心劍痕熠熠生輝:“為何不練!”
孫仲乾反問:“你為何練劍?”
“莫不是想學那劍修歐陽旭,一劍成名天下知?”
李羨漁微微搖頭:“若說名聲,我那天下劍道前三甲的老爹珠玉在前,我未必能青出于藍。”
“但我知曉,天下間許多事,是他劍道魁首李山河也做不到的。”
“譬如解救我那封劍十五年的娘親走下青城山三清道觀。”
“譬如接我那留在京都國子監為質子的大哥回到云霧山。”
“譬如中秋時節一家人同飲一壺桂花釀,吃兩只瀾滄江的肥蟹。”
“我所求不多,只求一個順遂團圓,再平常不過。可這茫茫天下偏偏容不下這份平常事!”
李羨漁鳳眼瞇起,眉心劍痕殷紅如血:“我李羨漁便要用這手中劍斬出一個平常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