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了剛才小小插曲,但消寒宴上仍是一片和諧,似乎每個人都相處得很好。
若想在京中安身,不僅要將粉飾太平學得爐火純青,亦要會健忘。
比如,剛才那場小小的劍拔弩張,便不該被記得。
但若記憶好些,也無妨。
飄香的羊肉鍋子,烤得滋滋冒油的炙鹿肉。
還有各色溫補食材,透瓶香的梅花酒,都足以忘記任何的不快。
容晚柔原本被婉月郡主領著入席,誰知卻被安排在右邊的第三個位子。
更何況從來都是以左為尊,身上便再次落了不少嘲諷的目光。
容晚柔只唇角微勾,不為所動,只為自己再倒一杯梅花酒。
不知道第幾次看到婉月郡主跟旁人使眼色,眼珠子又往她這邊瞟。
可被暗示的女子只看了她一眼,身子動了動,一個個像是粘在位子上一樣。
低低一聲笑溢出唇瓣,容晚柔抬手掩住唇角。
看來剛才提到將軍府還是頗有些成效的,否則今日只怕更不安生。
容晚柔心情大好的吃了一口炙鹿肉,未長成的幼鹿本就沒什么膻味兒。
又烤得嫩嫩的,只要撒點鹽,便好吃得緊。
何況這里還有從西域進貢來的各色香料,更讓炙鹿肉增色不少。
婉月郡主看了眼那幾個貴女,恨恨的咬了咬牙。
原先說好了要給容晚柔難堪,可她不過提了句將軍府,就把她們嚇成那樣!
慫包!
看著夾起第三塊鹿肉的容晚柔,婉月恨恨一瞪,下一刻又揚起唇。
“雖然今日不是冬至,但本郡主依然命人準備了九九消寒圖,不若諸位各自添上一筆?”
此言一出,眾人沒有不同意的。
婉月郡主稍一抬眼,便有好幾個小廝抬上來一張大大的紫檀木方桌。
兩名婢女拿著跟方桌差不多寬的卷軸,在桌上展開。
上面畫著的正是一朵大大的素梅,足足有八十一片花瓣。
不過冬至是大日子,宮中定有宴席。
婉月郡主的消寒宴自然不敢定在正日子。
恰好今日共請來八十位世家女子,加上她正好。
這九九消寒圖不過也是添一兩分情趣而已。
“這八十一片花瓣對應九九八十一日,第一瓣梅花自然該由郡主先來。”
周侍郎家的長女用筆沾飽了紅色的墨,雙手將筆遞給婉月郡主。
婉月郡主目光隨意一掃,渾不在意的接過,笑道:“什么先后,都是一樣的。”
一邊說著,為第一片花瓣染上色。
筆鋒一收,看都沒看周侍郎家的小姐,目光反而往容晚柔這邊來。
婉月郡主一笑,將筆遞了出去。
難不成這筆是遞給她的?
容晚柔眸色一緊,雖然有些遲疑,但婉月郡主的動作,好像是遞給她。
身子剛欲前傾,原本要伸出去的手卻頓住,動也不動。
呵!她可不信婉月會這么好心!
畫九九消寒圖的規矩她知道,自然是地位越尊貴的越先畫。
接下來要不然將筆遞給與自己家世、地位差不多的,要不然交給與自己交好的。
越往后則越不被重視,不僅會被排斥,也會成為茶余飯后的笑料。
婉月本來準備對容晚柔虛晃一槍,讓她接個空。
誰知容晚柔動也不動,可她的手已經伸出去了!
此時又不能收回,可又害不到容晚柔,可惡!
幸好,她身邊站著的皆是她的人。
“李姑娘,下一筆你來。”
婉月抬眼,將筆遞了出去。
那女子雙手接過,淺淺一聲“謝郡主”,便用筆沾著墨。
誰知身子一斜,手上的筆竟直直往容晚柔的身上抹去。
容晚柔眸色一冷,早有防備。
身子稍稍一偏,似是被枝頭上的花吸引。
那支筆竟然掃到了一旁驃騎大將軍之女陶綺的身上。
“喂!你倆眼睛出氣的啊!我這衣服新做的,很貴的!”
陶綺四個月前才隨著陶將軍回京,又自小長在軍中。
雖練就一身好武藝,卻不善應付世家之間的往來。
可陶綺又是陶將軍唯一的女兒,家中老幺。
陶將軍便下令京城中的每一場宴請都不能缺席,讓她也學學人家身上的規矩教養,詩情畫意。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那么兇干嘛?”
李姑娘自小養在深閨,從未見過這么粗魯的女子,一時間嚇得哭了出來。
“什么金貴的衣服,臟了就臟了!小氣!”
陶綺見那女子理不直氣也壯,瞬間暴怒。
雙手叉腰,挺起胸膛,“什么話?這衣服足足五百兩!”
“五百兩而已,我賠你就是!喊什么喊,武將之女就是粗俗!”
“你再說一遍!”
陶綺聽著這話瞬間豎起眉毛,發間的釵環叮當亂響。
“虧你還是朝臣之女,不僅膚淺,還沒良心!你要知道這五百兩可是邊疆將士……”
忽然一婢女上前,福身對容晚柔道:“容二姑娘,您的鞋沾了泥,請隨奴婢去打理。”
容晚柔一愣,看著自己干凈的鞋面,眸色微微一變,低聲道:“桃桃,陪我一起。”
身后喧鬧依舊,容晚柔唇角微冷,柔軟的腰身挺直,帶著桃桃離開。
陶綺一張嘴說得極快,那李姑娘無論如何也跟不上她的嘴皮子,當即捂著臉哭著跑走。
“晦氣!”陶綺拍了拍衣裙,索性往湖邊走去。
見四處無人,隨便撿了根樹枝,沾了些泥,在紙上匆匆寫下幾個字。
又裝入簪子,順手將簪子丟了出去,想到時廷之的叮囑,得意一笑。
時大將軍,這次該問你要個什么謝禮才好呢?
郡主府別院,一處幽靜小樓,離前院有些距離。
大約是給賓客休息、更衣用的。
“請姑娘隨奴婢進來。”
走進房間,容晚柔看著內間珠簾后已經坐了一人,正是婉月郡主。
“姑娘……”桃桃不安的拽了拽她的衣袖,卻被兩名婢女攔住。
容晚柔安撫的勾了勾唇,輕聲道:“你在外間等我。”
婉月郡主看著容晚柔,索性裝也不裝了,也不讓她入座。
只隨意睨了她兩下,兀自喝著茶。
容晚柔勾了勾唇,自小她什么氣沒受過?這對她根本不是事兒。
剛準備開口,卻在看見婉月衣袖下隱隱露出的白山茶花珍珠手串時一怔。
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在姐姐院落前,掉落在自己腳邊的白山茶花。
“斷頭花”三個字毫無預警的闖進腦海。
容晚柔呼吸一滯,不安的捏緊了袖子。
婉月郡主抬頭看著容晚柔,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你不必遮掩,我都知道了。”
容晚柔眉梢一挑,她知道什么?
姐姐的身子?
可姐姐身子孱弱,本就不是秘密。
婉月輕笑兩聲,“你也不必遮掩,我知道你和廷之關系匪淺。”
話落,死死的盯著容晚柔,企圖從她身上找出任何蛛絲馬跡。
誰知容晚柔只是一愣,并未出現婉月意料之中的驚慌,反而笑開了來。
“郡主說笑,你可知道他是我姐夫?”
“有關系?”
重重放下茶杯,婉月一臉鄙夷的快步走到容晚柔跟前。
即便她沒有證據,即便她半是確定半是詐容晚柔。
可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一定是這樣!
握著袖子的手緊了緊,容晚柔眉間一跳,卻依舊不動聲色。
她和時廷之的事兒,絕不可能傳到婉月這里。
除非,婉月和時廷之關系匪淺!
“你不必裝,我知道,他身上有你的茉莉花香!”
婉月一字一頓,五官嫉妒得扭在一起。
下一刻,好像聽到什么笑話一樣,“茉莉香味兒?”
“難道郡主不記得?幾個月前,太后才賞了將軍兩盆四季茉莉,如今在我姐姐房中開得正艷。”
看著婉月的遲疑,容晚柔不著痕跡的松了口氣。
太后賞了將軍府四季茉莉沒錯,可那兩盆花卻是由阿辰直接送到了她那里。
這……
婉月郡主一頓,這才想起來太后前不久得了十盆四季茉莉,就算是在冬日也能開。
她這里也有三盆!
難道……真的不是?
婉月眉頭一擰,心里糾結又可惜!
但即便沒拿住她的短處,可已經將人找來,計劃也定好,豈有放棄之理?
且容晚柔根本是不二人選!
“容二姑娘,我知你在容府身份尷尬,這幾年又入將軍府,可知外面是怎么傳你的?姐妹承歡!一帳納雙花!”
“郡主!慎言!”
容晚柔倒吸一口氣,胸中好像被鈍器狠狠擊了一下。
指尖深深沒入掌心,才能勉強維持眉眼不變。
婉月郡主卻毫不在意的輕笑一聲。
“你跟廷之有關系也好,沒關系也好,我都能容下。對于你……”
目光掠過容晚柔的眉眼,婉月眼底一沉。
一個庶女,長這么好看做什么!
整頓了下心情,才緩緩開口。
“以后就算出了將軍府,也未必嫁得出去,即便是給廷之作賤妾,也是你高攀。待我過門,便讓廷之收了你,讓你作貴妾,如何?”
容晚柔擰眉看著婉月郡主,只覺得可笑。
莫說她從不覺得婉月有容人之量。
更何況,她根本沒準備待在時廷之身邊一輩子!
“郡主可知,我姐姐才是將軍正室!即便你求了圣旨,頂多也只是平妻,平妻,也是妾!”
“誰是妾!”
這話像一把刀,直直刺入婉月心臟。
踉蹌退后兩步,隨手揮落一旁的花瓶,“哐當”一聲,瓷瓶的碎片砸得到處都是。
五指緊攥成拳,貝齒緊緊扣住涂著口脂的唇。
好幾個粗重的呼吸之后,婉月才勉強按下怒氣。
“你放心,你姐姐很快就不是了。”
拿出一個紙包,指尖輕輕的摩挲著,遞到容晚柔面前。
隱約有幾顆粉塵彈跳于空氣中。
容晚柔瞳孔驟縮,方才喝下的梅花酒好似一瞬間涌了上來,口中竟莫名泛起苦澀。
“此藥無色無味,只需一次,容寧黛一個月之后就會身亡。誰也懷疑不到你,你難道不為自己謀一個錦繡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