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京城最負盛名的銷金窟——“醉仙居”,此刻正迎來它一天中最喧囂、最奢靡的時辰。絲竹管弦之聲震耳欲聾,混合著脂粉香、酒氣與男男女女的調笑,織成一張巨大而黏膩的網,將這座雕梁畫棟的樓宇裹得密不透風。
二樓最奢華的“攬月閣”內,氣氛正酣。主位上,皇六子寧瑞安斜倚著軟枕,一身華貴的云錦常服半敞,露出線條緊實的胸膛。他一手攬著醉仙居的頭牌歌姬鶯鶯,另一只手隨意地把玩著一只價值連城的琉璃盞,琥珀色的美酒在其中晃蕩,折射出迷離的光。他眉目風流,唇角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眼神迷蒙,仿佛已沉醉在這溫柔鄉中,對周遭的諂媚奉承、推杯換盞渾不在意。
“殿下海量!再飲一杯!”一名大腹便便的官員滿臉堆笑,高舉酒杯。
“就是就是!今日能陪殿下盡興,實乃下官幾世修來的福分!”另一名年輕些的紈绔子弟連忙附和。
鶯鶯嬌笑著,素手纖纖,又為寧瑞安斟滿一杯,聲音甜得能滴出蜜來:“殿下,您聽,這新譜的曲子可還入耳?”
寧瑞安哈哈一笑,仰頭飲盡,酒液順著下巴滑落,更添幾分放浪形骸。他含糊地贊道:“鶯鶯的曲子,自然是天上仙樂,人間難得幾回聞吶!”眼神掃過席間眾人,那迷蒙深處,卻極快地掠過一絲冰冷如刀鋒的清醒,快得無人能捕捉,仿佛只是酒意上涌的錯覺。
而在樓下后廚通往大堂的狹窄過道里,一個單薄的身影正艱難地穿行。花花,一個臨時被雇來幫忙清洗果盤的民女,此刻正痛苦地緊皺著眉頭,臉色蒼白如紙。她雙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對她而言,這醉仙居不是溫柔鄉,而是煉獄。那震天的絲竹、刺耳的調笑、杯盤碰撞的脆響、甚至遠處某個廂房里客人粗重的鼾聲、后巷野貓的嘶叫……所有聲音,無論大小遠近,都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耳膜,再攪動她脆弱的神經。她的“順風耳”天賦,在這極致的喧囂里,成了最殘酷的刑具。每一次聲浪的沖擊,都讓她頭痛欲裂,眼前陣陣發黑。
她只想快點把最后幾盤洗凈的果子送到大堂角落的果品區,然后躲到后門外那相對安靜一點的角落喘口氣。
好不容易穿過喧鬧的大堂,花花剛把果盤放在指定的矮幾上,正想松一口氣,一個極其尖銳的聲音猛地刺入她腦海!
“啪嚓——!”
是樓上“攬月閣”方向!一只名貴的官窯瓷杯被醉醺醺的寧瑞安“失手”摔在地上,碎裂的脆響在花花耳中無異于一聲驚雷炸開!她渾身劇烈一顫,眼前瞬間發黑,幾乎站立不穩,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柱子。這聲音帶來的痛苦遠超其他噪音,仿佛有實質的碎片在她顱內飛濺。
緊接著,是寧瑞安帶著醉意的、放大的哄笑聲和鶯鶯夸張的驚呼:“哎呀殿下!小心手!這杯子可值百金呢!”
“百金?哈哈……碎碎平安!再拿十套來!”寧瑞安的聲音里滿是毫不在意的揮霍。
花花痛苦地彎下腰,大口喘息,冷汗浸濕了鬢角。她只想逃離。然而,就在這劇痛與混亂中,另一個微弱卻截然不同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纏上了她的聽覺神經。
*嗒…嗒…嗒…*
極其輕微,極其迅捷,帶著一種非人的輕盈和謹慎,落在……屋頂的瓦片上?不是貓,貓的步子更軟、更猶豫。這聲音更重,更利落,帶著一種明確的目的性,而且不止一個!
花花猛地抬起頭,蒼白的臉上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她顧不上頭痛,全部心神都被這危險的異響攫住。那聲音正以一種令人心悸的速度,朝著“攬月閣”的方向移動!
緊接著,是極其細微、卻如同刮骨般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那是利刃緩緩出鞘,或是某種機括在暗夜中被悄然啟動的聲音!這聲音冰冷、銳利,充滿了殺意!
“刺客!”兩個字如同驚雷在花花心中炸響。太子遇刺的消息才過去幾天,京城風聲鶴唳,戒備森嚴……怎么會?目標是誰?是攬月閣里那位荒唐卻尊貴無比的六皇子?!
恐懼瞬間攥緊了她的心臟。惹上這種事,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裝作沒聽見?趕緊逃?這個念頭無比強烈。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民女,只想活下去。
可是……樓上攬月閣里,除了那個揮金如土的荒唐皇子,還有鶯鶯姑娘,還有許多活生生的人!那金屬摩擦的寒意,仿佛已經貼上了他們的咽喉。
善良的本能和對生命的敬畏,在電光火石間壓倒了恐懼。花花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劇痛讓她短暫地清醒。她猛地直起身,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卻朝著最危險的方向——通往二樓的樓梯——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
“讓開!快讓開!”她跌跌撞撞地推開擋路的人,耳邊充斥著各種驚叫和斥罵,但她什么都顧不上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頭頂上,那致命的“嗒嗒”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已經停在了攬月閣正上方!
“砰!”
花花用盡全身力氣撞開了“攬月閣”沉重的雕花木門!巨大的聲響讓喧鬧的廂房瞬間一靜。所有人都驚愕地看向門口這個衣衫樸素、臉色慘白、氣喘吁吁的陌生女孩。
花花的目光死死鎖住主位上似乎還沉浸在酒意中的寧瑞安,用盡肺里所有的空氣,嘶聲尖叫,聲音因恐懼和用力而變形:
“有刺客!房頂!就在房頂!!”
話音落下的瞬間——
“轟隆!!!”
攬月閣那精美的彩繪藻井頂棚猛地炸裂開來!木屑、瓦礫、塵土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伴隨著刺耳的碎裂聲,數道漆黑如鬼魅的身影,手持寒光閃閃的利刃,如同撲食的禿鷲,裹挾著冰冷的殺意,從天而降!他們的目標無比明確——正中央那位似乎還來不及反應的六皇子寧瑞安!
花花被爆炸的氣浪和飛濺的碎片掀翻在地,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只剩下尖銳的嗡鳴和一片混亂的喊殺聲、金鐵交鳴聲。她最后的意識里,只看到漫天塵埃中,那位前一秒還醉眼朦朧的寧王殿下,眼中驟然爆射出鷹隼般凌厲冰冷的光芒,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直刺心口的第一記絕殺!
混亂中,似乎有一道銳利的視線,穿透了彌漫的煙塵和紛亂的人影,落在了她身上。
花花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碎片劃破了她的手臂,火辣辣地疼。她聽不清具體的打斗聲,只有一片混沌的轟鳴。侍衛們怒吼著沖了進來,與刺客戰作一團,刀光劍影在她模糊的視野里晃動。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對了。她只知道,風暴的中心,那個剛剛從死亡邊緣滑過的男人,此刻的目光,正牢牢地釘在她這個微不足道的、帶來災禍預警的民女身上。那目光里,沒有獲救的感激,只有冰冷的審視和深不見底的探究,仿佛在無聲地質問:
*你是誰?你,真的只是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