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大唐帝都·長安城·大明宮紫宸殿**
**時間: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冬月初,數日后**
長安的初雪,細碎而冰冷,無聲地覆蓋著巍峨的宮闕飛檐,將這座當世最繁華的巨城裝點得一片素白。然而,大明宮紫宸殿內,氣氛卻比殿外的風雪更加肅殺、凝滯。
新登基不久的皇帝李純(唐憲宗),端坐在御座之上,年輕的面龐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深深的憂慮。龍袍下的身軀繃得筆直,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殿下分列兩班的文武大臣。登基不過數月,他面對的卻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帝國:藩鎮桀驁,國庫空虛,宦官掣肘,吐蕃在河西虎視眈眈,江淮的賦稅也屢屢被截留。
殿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寒意,卻驅不散那沉重的壓抑感。宰相杜佑正躬身奏報著關中的雪災和饑荒,請求開倉賑濟,戶部尚書則哭喪著臉,絮叨著國庫如何捉襟見肘,連來年官員的俸祿都恐難湊齊。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殿內沉悶的奏對。一名風塵仆仆、面黃肌瘦、驛卒打扮的人,在兩名金吾衛的攙扶下,幾乎是跌撞著沖進大殿。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顫抖地高舉著一個同樣沾滿泥污、磨損嚴重的小竹筒,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響徹大殿:
“八……八百里加急!安西……安西軍報!龜茲……郭昕大都護……絕筆!”
“安西”二字,如同兩顆巨石投入死水潭中,瞬間在紫宸殿內激起千層浪!
“安西?!”
“郭昕?他還活著?!”
“絕筆?!”
“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杳無音訊啊!”
……
大臣們瞬間炸開了鍋,驚愕、難以置信、疑惑、乃至一絲久違的激動,種種情緒交織在臉上。連御座上的皇帝李純,也猛地挺直了身體,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住那個小小的竹筒。四十年的隔絕!安西都護府,那幾乎只存在于史書和老人模糊記憶中的名字,竟然再次以如此悲愴的方式,傳回了長安!
侍立在皇帝身側、權勢熏天的大宦官吐突承璀,反應極快,立刻上前一步,尖聲喝道:“肅靜!”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驛卒粗重的喘息和炭火爆裂的噼啪聲。吐突承璀快步走下御階,從驛卒顫抖的手中取過竹筒,仔細檢查了封泥印信——那上面模糊卻依稀可辨的,正是安西都護府和郭昕的印記!他心頭也是一震,不敢怠慢,迅速用小刀剝開封蠟,取出里面那張薄薄的麻紙,只看了一眼,臉色便微微一變。
他轉身,快步走回御階,將那張承載著萬里之外無盡血淚與絕望的絕筆,恭敬地呈送到皇帝李純的面前。
李純深吸一口氣,接過麻紙。當那行力透紙背、悲涼入骨的炭筆字跡映入眼簾時,年輕皇帝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 **“白發盡,孤城危。望長安,淚已干。唐旗在,魂不散。盼王師,慰忠肝。——郭昕絕筆”**
二十八個字,字字泣血!仿佛帶著龜茲城頭的風沙、白發老兵的吶喊、刀劍的銹蝕和絕望的冰冷,直刺入李純的心底。他仿佛看到了那座被黑色潮水圍困的孤城,看到了那些堅守了整整一生、至死方休的白發老兵!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巨大的愧疚感,瞬間攫住了這位新君。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掃視著殿下那些剛剛還在為幾石賑災糧爭吵不休的大臣們,聲音因為極力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卻蘊含著雷霆般的怒意:
“諸卿!都看到了嗎?!這就是朕的安西將士!這就是我大唐的忠魂!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他們未曾見到朝廷一兵一卒,一糧一餉!他們在萬里絕域,孤城懸外,面對豺狼環伺,未曾一日放下手中刀兵,未曾一日降下城頭唐旗!直至白發蒼蒼,油盡燈枯!他們……還在盼著王師!還在等著朝廷……帶他們回家!”
皇帝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打在眾人的心上。一些老臣的眼眶已然濕潤,面露羞愧。然而,現實的冰冷,很快壓過了瞬間涌起的悲壯熱血。
戶部尚書第一個出列,聲音帶著哭腔:“陛下!臣……臣萬死!然國庫空虛,實如懸磬!今歲雪災,流民遍地,江淮之賦又為強藩所阻,府庫所存,尚不足支應關中賑災及來歲春耕之需!萬里遠征安西,所需糧秣、軍械、餉銀、民夫……實乃天文之數!臣……臣萬死不敢應承啊!”
兵部尚書也立刻跟上,憂心忡忡:“陛下,非是臣等無忠義之心!然河西走廊盡陷吐蕃之手已近二十年,道路斷絕,關山險阻!縱有雄兵百萬,如何飛渡?強行出兵,無異驅羊入虎口,徒耗國力,于安西危局無補!且國內藩鎮……”他欲言又止,目光瞥向幾位來自河朔藩鎮的節度使留后(代表),意思不言自明。
殿內剛剛燃起的熱血,迅速被“沒錢”、“沒路”、“藩鎮不穩”這些冰冷現實的巨石壓了下去。大臣們竊竊私語,搖頭嘆息者居多。出兵安西?那簡直是癡人說夢!能保住眼下這半壁江山,已是萬幸。
就在這沉悶壓抑、悲憤與無奈交織的氣氛幾乎要將人窒息之時,一個清亮卻帶著明顯不耐煩和怒意的聲音,猛地從大殿角落傳來:
“夠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著親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輕人大步走出班列。他約莫二十出頭,面容俊朗,眉宇間帶著一股與這金殿格格不入的銳氣與桀驁,正是皇帝李純的異母弟——夔王李琰!
李琰素來不喜文墨經義,專好舞槍弄棒,結交豪俠,在朝臣眼中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绔王爺”,很不受待見,連皇帝也對他多有疏遠。此刻,他臉上滿是激憤,目光如炬,毫不畏懼地掃視著那些主張放棄安西的大臣,最后定格在御座之上。
“皇兄!”李琰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深深的悲愴,“諸公口口聲聲沒錢、沒路、藩鎮不穩!可曾想過,龜茲城頭,那些為我們大唐流盡了最后一滴血的白發老兵?!郭帥‘白發盡,孤城危’!‘望長安,淚已干’!他們用一生在等!等到油盡燈枯,等到寫下絕筆!難道我巍巍大唐,泱泱天朝,就只能坐視忠魂泣血,孤城淪喪?!就只能給他們一個‘無能為力’的答復?!”
他越說越激動,猛地一指殿外長安城的方向,聲音近乎嘶吼:
“看看這長安!看看這宮闕萬間!看看這滿朝朱紫!若無安西將士四十載浴血,若無萬里邊關烽燧長燃,何來這中原腹地的歌舞升平?!今日,朝廷若棄安西于不顧,寒的豈止是萬里之外將士的心?寒的是天下所有忠義之士的肝膽!失的是我大唐立國的根本——信義!”
“諸公!”李琰環視全場,目光如刀鋒般銳利,“你們怕花錢,怕死人,怕藩鎮!可曾怕過,有朝一日,史筆如鐵,會如何書寫今日這紫宸殿上,面對白發忠魂絕筆呼號而無動于衷的君臣?!”
“你們……可曾怕過,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見太宗、高宗、玄宗皇帝?!有何面目,去見那些為開拓、守護這萬里河山而埋骨黃沙的先烈英魂?!”
李琰的話,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大殿。他像一個闖入者,用最直接、最熾熱、也最刺痛人心的方式,撕開了籠罩在“現實困難”下那層冰冷的遮羞布,將“忠義”與“恥辱”這兩個沉甸甸的字眼,狠狠砸在了每一個人的面前!
皇帝李純的臉色變得極其復雜,握著郭昕絕筆的手,指節捏得發白。他看著殿下這個一向讓他頭疼、覺得不成器的弟弟,此刻眼中燃燒著的,卻是他在這滿朝文武身上都難以看到的赤誠與血性!
吐突承璀等宦官和一些保守大臣的臉色則變得異常難看。李琰的話,太刺耳,太不留情面了!
“夔王殿下!”一位老臣忍不住出列反駁,“忠義之心,人皆有之!然治國非逞一時血氣之勇!安西遠隔萬里,吐蕃勢大……”
“夠了!”李琰粗暴地打斷他,猛地轉身,面向御座,單膝跪地,抱拳拱手,動作干凈利落,帶著武將的決絕。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的皇兄,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皇兄!臣弟李琰,***!”
“朝廷若無力派遣王師,臣弟愿傾盡所有,自行籌措錢糧,招募義勇,西出長安,馳援安西!縱是千難萬險,縱是身死道消,也要將朝廷未曾忘懷安西將士的心意帶到!也要讓龜茲城頭,那些盼了一輩子的白發老兵,親眼看看,來自長安的援兵!也要讓那面飄了四十年的唐旗……永不落下!”
“請皇兄……恩準!”
話音落下,紫宸殿內,一片死寂。只有殿外呼嘯的風雪聲,似乎變得更加清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上那位年輕皇帝的身上。
李純看著跪在階下、目光如火、姿態決然的弟弟,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張仿佛重逾千斤的絕筆麻紙。郭昕那“盼王師,慰忠肝”的泣血呼喚,與李琰那“縱是身死道消”的鏗鏘誓言,在他腦海中激烈碰撞。
他緩緩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帶著炭火氣息的空氣。再睜開時,眼底深處閃過一絲疲憊,一絲掙扎,最終化為一種復雜難明的決斷。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大殿每一個角落:
“夔王李琰……”
“朕,準你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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