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口那面素白的“募”字旗下,裴十三和他那七十三條兇悍兄弟的存在,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瞬間改變了場中的氣氛。圍觀人群的嘲弄與冷漠被驚疑、好奇甚至一絲隱隱的興奮所取代。不良人,這群游離于秩序邊緣的亡命徒,竟真被一位大唐親王收歸麾下,要去那萬里絕域搏命!這消息本身,就帶著一種離經(jīng)叛道的刺激感。
“裴十三都投了!這王爺……有點門道啊!”
“去安西?真他娘的是條漢子!刀頭舔血的買賣!”
“重金安家?不良人洗白?這價碼……夠狠!”
議論聲嗡嗡作響,不再是單純的看笑話。一些原本抱著膀子冷眼旁觀的市井青壯,眼神開始閃爍,目光在那面“募”字旗和裴十三等人剽悍的身影間逡巡。血性、重賞、洗刷過往的機會……這些字眼,對底層掙扎的男兒,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就在氣氛開始松動之際,一個穿著粗布短襖、膀大腰圓、臉上帶著一道新鮮鞭痕的漢子,猛地推開身前的人,大步走到條案前。他眼神赤紅,帶著一股被逼到絕境的兇悍,聲音沙啞地吼道:“王爺!俺叫雷萬春!西市殺豬的!前日失手打死了強搶俺妹子的惡奴,正被官府通緝!橫豎是個死!您這敢死營,敢收俺這條爛命不?!俺別的沒有,就一把子力氣!砍吐蕃狗,絕不手軟!”
李琰抬眼,銳利的目光掃過雷萬春臉上的鞭痕和那雙布滿血絲卻燃燒著怒火與絕望的眼睛。他沒有絲毫猶豫,提筆在名冊上重重寫下“雷萬春”三字,沉聲道:“敢死營,雷萬春!記下!安家銀,稍后去王府支領!你妹子,王府會照看!”
“謝王爺!”雷萬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再抬起頭時,已是虎目含淚。他猛地起身,一言不發(fā),大步流星地站到了裴十三那群人旁邊,那彪悍的氣勢,竟絲毫不落下風!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雷萬春的投效,如同點燃了引信。
“王爺!俺也報名!俺會射箭!”
“俺是鐵匠!能給大軍打刀!”
“俺祖上是隴右府兵!俺認得去河西的路!”
“算俺一個!這條命,賣給王爺了!”
一個接一個的身影,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有走投無路的浪蕩子,有身負血仇的逃亡者,有郁郁不得志的游俠兒,也有身懷技藝的工匠和認得些路途的邊地遺民。他們或許衣衫襤褸,或許滿面風霜,但眼中都燃著一團火——對生的渴望,對改變命運的賭博,或者,僅僅是被那“萬里赴死”的悲壯與裴十三、雷萬春等人點燃的原始血性!
王府侍衛(wèi)們立刻忙碌起來,登記名冊,發(fā)放簡陋的木制號牌。裴十三抱著膀子在一旁冷眼旁觀,偶爾用他那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新來者,帶著審視與警告。敢死營的骨架,正在這長安西市的寒風中,以一種草莽而充滿戾氣的方式,迅速搭建起來。
**地點:夔王府·暖閣**
**時間:當日下午**
王府庫房幾乎被搬空了一半。老管家李福拿著幾份文書,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卻亮得驚人。
“王爺,西市‘寶昌隆’、‘通遠’幾家大商行,還有胡商行會的幾個大管事,都來看過了。”李福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那對前朝玉如意,被‘寶昌隆’的東家以高出市價兩成的價錢收了!說是……敬王爺?shù)闹伊x!那幾卷王右丞(王維)的真跡,胡商‘康薩寶’的米羅斯大管事親自驗看,愛不釋手,開價更是驚人!還有那些錦緞、古玩……都賣出了好價錢!尤其是……尤其是那尊被您劈開的金麒麟……”
李福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復雜和難以置信:“米羅斯大管事說,這麒麟雖毀,但其形神猶在,更因王爺這一刀,添了股破釜沉舟、血戰(zhàn)不屈的‘氣’!他愿以……完好金麒麟三倍的價錢收下!說是要擺在‘康薩寶’大堂正中,以彰此‘氣’!”
李琰聞言,微微一怔。他砸麒麟是破釜沉舟的決絕,卻沒想到在精明的胡商眼中,竟成了另一種“價值”。他嘴角勾起一抹略帶嘲諷的弧度:“呵,商人逐利,倒也懂得借勢。收下便是。”
“是!”李福應道,隨即又呈上另一份清單,“變賣所得,加上王府能動用的現(xiàn)錢,粗略算來,已得錢三十萬貫有余!糧秣、布帛、藥材,也通過商行在緊急采買了!”
三十萬貫!這絕對是一筆巨款!足夠支撐一支數(shù)千人的軍隊短期的消耗!李琰心中稍定。第一步,錢糧,算是勉強踏出去了。
“王爺,”李福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還有一事。‘康薩寶’的米羅斯大管事,托人遞了帖子,想請您……今晚過府一敘。說是有要事相商,關乎……西行之路。”
“米羅斯?”李琰眼神一凝。這位在西域乃至長安都赫赫有名的粟特巨商,能量極大,其商隊網(wǎng)絡甚至能穿透吐蕃的封鎖。他主動邀約……李琰敏銳地嗅到了其中不同尋常的氣息。
“備車!今晚赴約!”
**地點:長安·康薩寶商行別院**
**時間:當夜**
康薩寶商行的別院位于西市邊緣,鬧中取靜。外表并不張揚,但內(nèi)里卻極盡奢華。雕梁畫棟,陳設著來自波斯的地毯、大食的琉璃器、天竺的象牙雕,空氣中彌漫著昂貴的龍涎香和葡萄酒的醇厚氣息。
米羅斯親自在花廳門口迎接。他換上了一身更加華貴的粟特錦袍,金線刺繡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深目高鼻的臉上帶著商人特有的熱情笑容,眼神卻深邃如淵。
“夔王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快請!”米羅斯的唐語字正腔圓,甚至帶著點長安官話的味道,躬身行禮的姿態(tài)無可挑剔,卻又帶著胡商特有的圓融。
李琰一身親王常服,神情自若地步入花廳。他身后只帶了裴十三和另一名精悍侍衛(wèi)。裴十三一進這奢華之地,便如同進了陌生叢林的頭狼,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四周每一個角落和侍立的粟特護衛(wèi),渾身肌肉微微繃緊,手始終不離腰間的短刀。
分賓主落座。精致的西域銀盤盛著烤得金黃流油的羔羊肉、香氣撲鼻的抓飯、晶瑩剔透的葡萄美酒。美貌的粟特胡姬在一旁素手調(diào)弦,彈奏著略帶異域風情的曲調(diào)。
米羅斯熱情地勸酒布菜,絕口不提正事,只是談著長安風物、西域奇珍、絲路見聞。他見識廣博,言語風趣,將商人的精明掩藏在豪爽健談之下。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熱絡。米羅斯放下銀杯,那雙深褐色的眼眸帶著笑意,看向李琰,話鋒終于一轉(zhuǎn):
“王爺今日西市之舉,氣魄驚人,膽識無雙!砸麒麟以明志,收不良而聚勇,米羅斯在長安經(jīng)商二十載,如此人物,實屬首見!佩服!佩服!”他真心實意地贊道。
李琰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米羅斯大管事過譽了。李某行事,但求問心無愧。安西將士泣血以待,李某只是盡一份心力罷了。”
“好一個‘問心無愧’!好一個‘心力’!”米羅斯撫掌贊嘆,眼神卻更加銳利,“王爺這份心力,可當真是石破天驚!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商人的精明,“萬里西行,吐蕃如虎狼盤踞河西,路途艱險遠超想象。五千新募之軍,縱有裴壯士這等虎賁(他笑著向裴十三舉杯示意),若無充足糧秣、精良軍械、熟悉路徑的向?qū)В€有……能穿透吐蕃封鎖、聯(lián)絡內(nèi)外、輸送物資的‘眼睛’和‘腿腳’……恐難成行,更難抵達啊!”
圖窮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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