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仙谷的罡風刮過,能削平山石。
蕭玄最后的意識,是身軀在刺目的光爆中瓦解,骨骼發出碎裂的哀鳴,一點微弱的魂火被狠狠拋入虛空。
一絲清冽到極致的幽香,像雪峰絕頂永不融化的冰晶,滲入混沌的感知,將他從虛無中拽回。
身下是異常的柔軟與溫暖。
他費力地睜開眼,晨光如揉碎的金屑,穿透合歡宗琉璃殿那重重疊疊的雕花窗欞,在寒玉鋪就、光潔如鏡的地面上,投下搖曳迷離的光斑。
空氣中,清冽如高山雪蓮的冷香,與一縷似有若無、難以名狀的暖意交織。
視野很低,垂落的鮫綃紗近乎透明,繁復的合歡花紋在透入雕窗的晨光里搖曳。身下錦緞光滑細膩,雪白的絨毛蹭在上面,有些陌生的癢意。
絨毛?
蕭玄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對覆蓋著蓬松雪白絨毛的前爪,稚嫩小巧。爪尖一點溫潤的玉色,在微光下流轉著內斂的光澤。
他成了一只狗。
巨大的荒謬感短暫地掠過意識。葬仙谷的終結,神魂撕裂的劇痛,以及沉淪前最后印入魂靈的那雙眼——剔透如萬載玄冰,清冷得令星月失色。
“哦?醒了?”
一個聲音自身后飄來,清泠如玉磬敲擊冰面,尾音卻帶著一絲初醒似云煙般縹緲。
數步之外,云榻鋪著雪白絨毯,一道身影正慵懶地踏下榻來。
墨色長發如瀑垂落,僅以一支素玉簪松松挽住幾縷碎發,襯得那欺霜賽雪的肌膚仿佛攏著月華。
月白素紗寢衣沾著微潮的水汽,隨著她輕盈的步履,勾勒出朦朧的曲線,又似流云拂過寒潭。
合歡宗圣女,洛璃。
她的目光并未第一時間投向角落的錦緞小窩,只是帶著初醒的漫不經心,掃過空曠的琉璃殿宇。揉碎的晨光在她腳下光潔如鏡的寒玉地板上跳躍,映不出她眼底的絲毫波瀾。
直到視線最終落在那方錦緞上,落在那團因戒備而僵硬、絨毛炸開的雪白毛團身上,那層漫不經心的慵懶才無聲褪去,化為深不見底的寒潭。
她徑直走來,停在窩前。居高臨下。
蕭玄被迫仰視。視野里是垂落的素紗衣袂,是纖細得不盈一握的腰肢,是那張足以令萬物屏息的清冷容顏。
她纖細右足足踝上,那一圈細若發絲、幾乎隱沒于肌膚冷輝的赤金鏈子,末端懸著一枚指甲蓋大小的鏤空金鈴。
金鈴寂然,紋路繁復詭譎,吞噬著周圍的光線,在深色寒玉的映襯下,幽芒流轉,如同封印著遠古的靜默。
“命倒硬?!?聲音響起,清泠如玉磬擊冰,聽不出絲毫情緒,平鋪直敘。
她微微傾身,伸出一根玉指,指尖縈繞著極淡的寒玉光暈,似乎要隨意點觸那幼獸濕潤的黑色鼻尖。
屬于天劍閣魁首的意志在識海深處凝聚。然而念頭剛起,神魂核心那道鎖魂奪魄契的烙印驟然爆發出刺骨寒意,無形的枷鎖瞬間勒緊,將每一絲涌動的力量與念頭死死凍結。
小小的身軀僵如頑石,只能維持著炸毛的姿態,唯有那雙瞪圓的黑色獸瞳,映著晨光,微微顫動。
絕對的禁錮,指尖帶著不容忽視的寒意,緩緩逼近鼻端。
就在毫厘之間,洛璃的動作毫無征兆地頓住。眸光微不可察地流轉,視線掠過自己足踝上那點幽寂的金芒,落回蕭玄蓬松警惕的絨毛。
“嘖?!?一聲輕哼,指尖收回,隨意拂了拂衣袖?!霸嵯晒鹊膭?,魂倒是沒散干凈??上?,炸得太碎,拼起來費事。” 語氣平淡,字句卻如精準的冰錐,輕易刺破最深的隱秘。
她竟洞悉九劫劍骨本源裹挾殘魂遁走的絕密。
洛璃唇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轉瞬即逝,如同錯覺。足踝上那點金芒隨之幽冷一閃。
“反應不小?!?她語氣依舊淡漠,卻添了絲洞悉的玩味?!翱磥硖靹﹂w魁首,落了難也難脫俗套?!?她略頓,目光如無形的冰針,刺入識海?!罢J得這鈴?”
足踝極其輕微一晃 嗡,無聲。
金鈴紋絲未動,亦無鳴響。一股冰冷到足以凍結魂靈的威壓卻驟然彌漫,如無形潮水般淹沒了小小的身軀。契約烙印傳來針砭般的刺痛警告。
蕭玄強迫意識凝聚。憤怒無濟。震驚無益。他需要活著。鈴?繁復紋路,吞噬聲息的死寂。一個模糊的太古禁器之名掠過識?!呕赈??湮魂之器。
洛璃不再嘗試觸碰,只微微垂眸。下一瞬,一股無形冰冷的靈力絲線,如同最靈巧的指尖,極其自然地拂過他緊繃的脊背,輕輕一撥。那股不容抗拒的意志,將他從戒備的姿態撥回蜷伏。
靈力冰冷,如初融的雪水浸透皮毛。
觸感無形,帶著不容置疑的主宰之力。
“嗯?!?她淡漠評價?!盎陚弥?,腦子倒還清楚。這身皮囊……” 目光在他雪白蓬松、隱隱流轉玉質光澤的絨毛上停留一瞬?!坝窆庆`犬,瞧著暖和。”
玉骨靈犬。蕭玄捕捉到這個名字。這便是如今的軀殼。似乎有些意思。一絲微弱的評估念頭滑過。
“鈴名寂魂。盼它永寂?!?/p>
“以后,喚你小白?!?清泠聲音落下,如同神諭,不容置喙?!鞍卜中?。否則,” 目光掃過足踝金鈴,語氣凝霜?!白屗?。響一次,碎你一分魂。碎了,當個暖爐芯子正好?!?/p>
留下這句冰冷刺骨的宣告,洛璃漠然轉身。月白素紗拂過微涼的空氣,赤足無聲,走向殿后深處蒸騰的水汽之中。流風回雪,驚心動魄的清冷。
“選罷,蕭魁首?!?聲音自氤氳處飄來,帶著水汽浸潤后的微啞,卻比殿內寒玉更冷。“是安分守著這啞鈴當小白,還是聽它為你唱魂碎的調子。路在你腳下?!?/p>
空氣里只余下那縷讓神魂本能微顫的幽蓮冷香,絲絲縷縷,織成無形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