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歲那年被發(fā)配邊關充為軍妓,十五歲出來掛牌接客。我的第一位恩客是個百夫長,他叫趙玄。他也是我的常客。我十九歲,要和戎狄開仗了。趙玄深夜來找我,將身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我。他說要替我贖身,還說要娶我。...
我方驚覺,我將下唇咬出了血。
我遇到過許多好人,梅姑是。
有人對我好,我不能不識好歹。
我努力讓自己笑起來,撩開包廂門簾,糜爛香氣朝我裹挾而來。
然我一踏進門,一盅酒壺便砸過來,碎在我的腳邊。
“磨磨蹭蹭的,還想不想要銀子了!”
那百夫長膀大腰粗,醉得厲害,一只腳踩著案幾,正在撒酒瘋。
幾位陪侍的姐姐都被打了,臉上指印通紅,臉上掛著淚還在笑。
“喲,大人,這不來了嗎,念春快去啊!”
梅姑推我一把,我怕得渾身發(fā)抖,強笑著過去。
我將倒在案幾上的酒盞扶起來,剛想倒酒,百夫長一掌掃過來,我差點同我手里的酒盞一同跌倒。
百夫長掐住我下巴讓我抬頭,目光淫肆打量我。
他大著舌頭說,“要、要不是個雛兒,還***不值這個價!”
我一直在心里告誡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
可當百夫長噴著酒臭靠近我時,我還是沒忍住,推了他一把。
他在我面前跟座小山一樣,我根本沒推動。
我激怒了他。
“媽的,臭***還敢嫌棄我?”
被一巴掌甩到地上后,百夫長抓住我發(fā)鬃,將我拽出包廂。
“還他媽是個啞巴,一兩句好聽的都叫不出來!”
他嘴里罵罵咧咧,拖著我往后院寢房走。
大廳游廊里燈火通明,觥籌交錯,偶有目光掠過我們,不以為意轉開。
在一處應酬的梅姑瞧見,皺眉沖我搖頭。
她讓我忍。
我頭皮生疼,控制不住地流淚,我沒有哭出來。
我知道,打***的嫖客再尋常不過,何況司教坊里往來的只有軍中武將,比一般嫖客更為粗魯暴躁。
司教坊的姑娘們一直都在學,怎么討好取悅男人,順從他們,讓他們氣消了,自己好少吃點兒苦頭。
我討厭自己啞了,沒法像別的姐姐般,軟聲向客人討?zhàn)垺?/p>
我想我今天晚上肯定不好熬過去。
但,我是認命的。
我還認為,我的命已經比諸多人要好了。
我睜著眼,任由百夫長將我在地上拖。長廊到階梯拐角,薄紗似的衣裙在地上磨破,我半邊胳膊都磨得血淋淋的,疼到極點,反而麻木。
耳邊嬉笑怒罵,糜音繚繞。
百夫長跨上樓梯,迫不及待得很,而他緊抓我頭發(fā)的手,忽地被另一只大掌拽緊。
“放開她。”
高大挺拔的身形逆著光,我從陰影中抬頭,看見趙玄眉目疏朗的面龐,但他神情冷然。
他聲音含著怒,沉聲重復道,“放開她。”
那百夫長怔然,好似懼怕趙玄,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落進趙玄懷里,罩上他的外袍。
趙玄花下雙倍的銀錢,把我的初夜掛牌從百夫長手里買過去。
梅姑吩咐我將趙玄領到自己房中去。
既在司教坊遇到趙玄,那他與別的嫖客也無一二,只是我好歹從難堪的境地里脫身,多少松了口氣。
趙玄叫我身邊的小丫鬟取來傷藥,他竟坐在我房中,親自替我打理傷口。
他問我,“疼嗎?”
我與他在桌前相鄰而坐,距離極近。
年輕男子的睫毛長而不曲,像茂盛的荒草,以至于昏昏燈火下,他對我的注視近乎濃稠。
我雖是***,還未同男子有過肌膚之親,露出整條胳膊坐在趙玄身前,難免羞赧。
傷口處理好后,趙玄也沒有別的的動作,而是問我一些有的沒的閑話。
我房中未曾備有紙筆,趙玄對我眨眨眼,把手攤在桌上,讓我在他手上寫。
我本不好意思,指腹輕輕碾過他掌心脈絡,不敢用力。
一個字沒寫完,趙玄伏在桌子上笑,說太癢了。
然后他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念春姑娘,林大人壽宴上你那曲塞上曲,第三個小節(jié)你真的彈錯了。”
我:“......”
他還沒完沒了。
趙玄比我大五歲,我依然覺得這人直冒傻氣。
我忽地不害怕了。
我往房間一角看了一眼,燈光未拂亮的角落里,妝臺上立著素白小瓷瓶,瓶中枯萎的梨花枝還未被我丟掉。
我想,我的運氣真是好的。
于是我按著趙玄的肩膀,徑直坐到他大腿上,看他驀地爆紅一張俊臉,手足無措。
梅姑說的對,司教坊的姑娘早晚要過這一遭,不是趙玄,也會是別人。
趙玄總比先前那位百夫長好。
那晚過后,我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接別的客人。
我性格沉悶,還是啞巴,身材樣貌在坊中算不得出挑。
我門廳冷清,接客賺的銀錢還不如登臺彈琵琶的彩頭多。
一個月來我三四次的趙玄倒成了常客。
梅姑讓我“把著”點兒趙玄。
她說趙玄是林節(jié)度使跟前的新貴,二十剛出頭的百夫長,前途不可估量。
我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我看不懂趙玄。
除我之外,他沒有找過司教坊別的姑娘,在我房里也不太熱衷床榻上那檔子事。
他喜歡和我這啞巴說話。
趙玄給我?guī)饷娴男⊥嬉鈨海抑v他每日在軍營里操練、巡邏,站在函谷關上眺望山嶺延綿至天色一線。
他說一句要等我回,我寫字慢,他一件小事都要說很久很久。
我坐在他腿上,趙玄把我環(huán)在懷里,下巴抵著我頸窩。
我時常回眸,瞧見他英挺側臉,筆直纖長的眼睫半掩著深深眸光。
我受不住這般神情的趙玄,后來便自己備下紙筆,琢磨也能練練字。
我幼年還是官家小姐時,經常因為字寫得不好被打手心。
趙玄不準,他第一次把兇我,把我拽進他懷里,讓我必須在他手心里寫字。
如此,我過到十六歲。
趙玄升了千夫長,我足有整一月未見到他。
梅姑來見我,懶懶吸著煙,一邊捏著我的臉不放,“念春啊,薄利就罷,如今還沒法子多銷,你虧死我得了。”
梅姑說,我以后不用再接別的客,也不必再登臺彈琵琶。
只用專心伺候趙大人一人。
我是軍妓,司教坊也不比尋常花姐青樓,里面的姑娘都是服刑的犯人,這不合規(guī)矩。
面對我疑惑神情,梅姑對我揮揮手,讓我滾到偏院去住。
在偏院,我連著幾宿沒合眼。
我開始想,我和趙玄到底算不算一般***和嫖客的關系。
我沒想明白,懶得糾結。
過去幾日后,趙玄到了我這里。
偏院圍墻通著扇緊鎖的小門,邁出小門就能離開司教坊。
僅一墻之隔。
趙玄趴在墻頭上招我,笑得意氣風發(fā),“念春,你跟我走吧!”
我駭?shù)眯念^狂跳,比劃著想讓他快下來,要被別人看見,報上去能治我一個逃犯的重罪。
趙玄不肯下來,我急忙踮起腳拉他,又怕他摔下來。我猶猶豫豫地,被趙玄展臂環(huán)住腰,他將我?guī)Я松先ァ?/p>
他抱住我便往墻外跳,我嚇得把臉埋進他胸膛。聽見一聲馬嘶,長巷外奔來一匹黝黑駿馬,穩(wěn)穩(wěn)接我二人。
耳邊掠過風聲,挾著趙玄爽朗低笑,我悄悄抬頭往外瞟,趙玄騎馬帶著我到了人來人往的街上。
我真的怕,可摟著趙玄的腰身,聽他強健有力的心跳。
漸漸的,我也直起腰。
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會心甘情愿待在司教坊。
哪怕趙玄只是騎馬帶我在城內跑了一圈,我也生出了點除去活著之外、別的心思。
送我回去之后,我臉色白得實在厲害,趙玄躊躇了,他意識自己做了出格的事,“念春,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搖搖頭,抓過他的手,他常年習武,掌上的繭子一天比一天厚,還多了許多傷口。
我直接問他,“趙玄,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趙玄被我問住,他避開我的視線,耳尖紅了透,好半晌才吶吶道,“其實,起初......我覺得你像我阿姐......”
趙玄自幼相依為命的姐姐,是某個樂坊的琵琶女,靠彈琵琶將趙玄拉扯大。
趙玄得林節(jié)度使賞識,入伍前,他姐姐彈了塞上曲送他出行。
趙玄說完羞惱地來捂我的嘴,讓我不許笑他。
我確實在笑他,他年長我五歲,我還不到他肩膀高,他真好意思將我認成姐姐。
趙玄堵著我,我伸手在他胸膛寫字,我逗他,“那你要不要叫我一聲姐姐?”
臨走之前,趙玄執(zhí)了我手,神情罕見鄭重,“念春,以后我?guī)慊厝ズ貌缓茫俊?/p>
這是趙玄第一次跟我提贖身的事。
可官妓又哪里贖得了身,梅姑常教我,男人的柔情蜜意最信不得。
我看不出趙玄可不可信,乖順的點頭作應,后思來想去,決定不把趙玄的話放在心上。
趙玄第二次說要為我贖身,過去了三年。
我十九了,在***這一行當,算的上“年老色衰”。梅姑來教我管事,她想我以后給她打下手。
戎狄屢屢來犯,函谷關前幾十里的俞陽關,好幾次要被破開城門,關內人心惶惶。
我一連數(shù)月沒有趙玄音信,還以為他早已經隨大軍調去了前線。
立冬后的一個深夜,趙玄風塵仆仆來見我。
我慌忙中點起燈,昏昏燈燭下,趙玄銀甲寒芒,滿身肅殺之氣。
他腰間掛著的刀脫了鞘,血跡斑斑。
趙玄二十五了,眉眼變得成熟凜冽,但他對著我一笑,還是當年遞給我梨花枝哄我別哭的少年郎。
他沒有說太多話,一個勁兒地往外掏東西。
一大把銀票,在他懷里卷皺了,堆在桌上,滾下地。
趙玄把他在邊關數(shù)年的家當盡換了銀票,全給了我。
他在最后,才用力抱了我,一懷冰冷鐵銹和著血的味道。
“念春。”
趙玄喚我名字,“等我回來,我替你贖身,我娶你。”
他很快走了,我在涼如水的夜色里靜默良久,直到燈油燃盡。
趙玄來去匆匆,若不是散落一地的銀票,我甚至會以為,這是我在深夜惶惶導致的一場夢。
我想趙玄平安回來的。
不論他是否娶我。
這大抵是我這一生中,過得最漫長的兩月。
司教坊歇了業(yè),街上的兵馬一茬一茬地過。
有人傳是援軍,另外的人傳是逃兵,總體看,前線戰(zhàn)況不容樂觀。
我還有閑心問梅姑,問她司教坊的軍妓究竟有沒有法子可以贖身。
梅姑冷笑,叫我不如現(xiàn)在收拾細軟,等城破了,好趁著兵荒馬亂逃出函谷關。
臨近年底,沒人有心思過年,入目皆是一片蕭索。
立春當天,我做下一個噩夢。
我夢見趙玄回來了。
他只余一個腦袋,緊閉雙眼,滿臉血污,被耀武揚威的戎狄人掛在馬鞍上。
我渾身冷汗地醒來,屋外風嚎啕。
我起身想關上窗,卻撇見夜幕下暗影紛飛,原是下雪了。
整個寒冬都未落過雪,開了春,反稀奇地下起大雪。
與此同時,我聽見一聲銅鑼響,穿透夜幕和風雪。
有人喊破嗓子,“俞陽關大捷!戎狄人敗了!”
我徹夜未眠。
待第二日,我從梅姑處得知,戎狄真得退了,還派來使臣談和。
我一顆心未落回肚子里,我盼著趙玄無恙歸來。
我找梅姑討來偏院小門的鑰匙,每天半掩著門往外探,看長巷外的街口。
街上兵馬還是一茬一茬地過,王師凱旋,百姓夾道喜迎,我盯花了眼,沒瞧見趙玄。
過去一日、兩日,第七日時,梅姑把鑰匙奪回去,小門重新鎖起來。
她知道我的心思,她跟我說,下個月趙玄要是不來續(xù)我的彩頭,我得重新出去接客,總不能白養(yǎng)著我。
我一時沒表態(tài),又在偏院趙玄給我扎的秋千上晃蕩數(shù)日。
趙玄一直沒有來。
我去找梅姑,我求她緩我到四月,若是四月趙玄還沒音信,我就搬出偏院,重新登臺接客。
梅姑欲言又止,到底允了我。
遲遲見不到趙玄,我心里,其實算不上難過。
能好好活著,我此生便知足。
我想,我同趙玄相識多年,我掛念一下老主顧的安危,不算越界。
多少,趙玄留在我這兒的銀票得還給他。
一萬兩呢,我全藏著的。
可惜,我沒有等到四月。
僅過去幾天,二月二龍?zhí)ь^。
我早早被祭典樂聲吵醒,天剛泛白,我打開房門,一抹銀亮刀光呼嘯著朝我斬來。
我鬼使神差地,竟后退躲了過去,那刀貼著我的面頰而過,斬落一縷我的額發(fā)。
我跌坐在地。
要殺我的是位著白衣的蒙面男子,戴著和衣同色的兜帽,露著一雙森冷綠眸。
他不是漢人,使著兩柄薄薄的彎刀,刀刃上下翻飛如振翅的蝶翼。
男子一擊不中,沖我脖頸砍來第二刀。
我腿發(fā)軟,哪里還躲得過去,看著寒芒殘影襲來。
卻聽身后一陣利物破空,眼前的刀刃陡然又轉了方向,向我肩頭而去。
溫熱的液體濺到我后脖頸,我怔怔回頭,一黑衣蒙面人倒在血泊中。
不只一人要殺我?
白衣男子拉著我跑出門外,到了院中,數(shù)十名黑衣人手持利器包圍我們。
我何曾見過這陣仗,任由白衣人牽著我閃躲奔逃。
他出手即是殺招,撲上來的黑衣人皆被他一刀斃命。
血濺一身,如嫣紅梅花般綻滿他的白衣。
他狠厲毒辣的招式震住黑衣人,一時無人敢上前。
白衣人趁機提著我翻出外院的墻,他嫌我手腳慢,將我抗上肩膀。
我被巔得天昏地暗,都沒注意到何時出了關。
黑衣人窮追不舍,等白衣人將我放下來時,我才看清,我們被逼到奔騰江水邊。
黑衣人的包圍圈不斷緊縮,白衣人雙刀負在身后,他將我二人的腰帶捆在一起。
白衣人摟著我翻身跳了江。
我失去了意識。
嗆著水醒過來時,我躺在河灘上,周圍山林陌生,昏迷不醒的白衣人在身旁昏迷不醒。
他還緊緊拽著我二人捆在一起的腰帶。
我腦子紛亂,不知生了何種變故。
白衣人分明也是來殺我的,卻從黑衣人手里救了我。
我不會水,隱隱記得,跳江后,白衣人一直帶著我往岸上游。
我只是個下三濫的軍妓,何故這么多人要我的命?
我心中惶惶不安,抖著手拔了白衣人身后的刀,割斷解不開的腰帶。
他總歸對我下過死手,我逃了再說。
我走出數(shù)步,一陣寒風吹得我佝僂了身子,濕衣服貼在身上,寒意密密麻麻猶如針扎。
春寒料峭,足以凍死人。
我這個人,極為怕死,我看重自己的命,同樣沒法不把別人的命當回事。
我哆嗦著半天,又走回去,想了想,先把白衣人的兩把彎刀給扔進河里。
攙他起來的時候我注意到,白衣人腰上掛著一個香囊,針腳很亂,蹩腳地繡著薩洛兩個字。
他的刀柄上也刻著這兩個字。
薩洛,大抵是他的名字,我便這樣喚他。
我找到一個背風的山坳,在天黑前想盡辦法升起一堆火。
林子里黑黢黢似鬼影重重,不時傳來一陣動物啼鳴,我縮在火堆前又冷又餓,一直在垂淚。
我想起流放路上的日子。
那會兒至少還有許多人作伴,眼下我身邊只有一個異族的殺手。
他躺在我的腳邊,面罩被江水沖走,鼻高目深的面貌沒有丁點兒漢人影子,連頭發(fā)都是璀璨的金色。
人生得白,模樣倒年輕,我覺得他長得有點嚇人。
我忘不了他滿是殺意的那雙綠眼睛,狼才長綠眼睛。
他比狼還兇殘。
我想離他遠點兒,火堆照亮的地方卻只有那么一點兒,衣服半濕不干地貼在身上,冷極了。
我坐立難安,不知不覺間,合眼睡去。
“徐、徐念春。”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被人大喊著吵醒。
我不甚清醒地抬頭,對上狹長的深綠眼眸。
薩洛醒了,撐起上半身坐著,面如寒冰地冷冷盯我,語氣也似風凝了霜,“起來。”
他神情陰郁,綠眸晦暗,驚得我立馬跳起來。
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因為天氣寒冷,枕在他的大腿上。
金發(fā)碧眼的殺手面無表情,手伸往后背作抽刀狀,接著面色一滯。
我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扔了他的刀。
半刻鐘后,我領著薩洛來到江灘上,我垂眸指著江面,裝傻。
薩洛目光沉沉,視線從滾滾江水移到我身上。
我頷首低眉,心里計較著我能不能跑贏他。
出乎我意料,薩洛竟是轉身掠進山林里。
山嶺起伏,他染血的白色身影眨眼消失不見。
天灰蒙蒙壓在心頭上,我后知后覺。
我一個養(yǎng)在紅樓的***,要怎么活著從這深山里走出去?
我膽小怕死,我沒有辦法。
我走回山坳后,抱膝坐在火堆的殘骸前,沒出息的只會哭。
天色越黑,我不敢往林子里看,生怕下一瞬跳出匹狼把我叼走。
然后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掩在夜色下朝我靠近。
真怕什么來什么,我把腦袋埋著,發(fā)抖。
聲響斷在我跟前,緊接著一陣動靜,燭火噼啪,我面前烘過來暖意,亮起橘色的火光。
“徐、念春。”
白衣的殺手居然回來了,他默默升起火,和我隔著火堆相望。
他身材頎長,金發(fā)藏在兜帽下露出寥寥數(shù)縷,臉上為火光照得陰影明滅。
異族的男人鼻細挺,唇削薄,綠眸彷如話本里惑人的鬼魅。
“我、我是、來娶你、你的。”
他腔調怪異,咬字很重,斷斷續(xù)續(xù)。
殺手語氣漠然補充道,“取你、性命的。”
我淚眼朦朧地瞪他,詫異于他怎么是個結巴。
我臉上的疑惑太明顯,薩洛偏開眼,維持著面上的冷漠疏離,“我,漢話,不、不好。”
分明是結巴。
我怕惹怒他,不敢再盯著他看。
哪怕他現(xiàn)在不像要取我性命的樣子。
薩洛倔強地繼續(xù)結結巴巴,“趙、趙玄,黑市,懸賞一、一萬兩,要你的命。”
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清清楚楚聽進耳中。
他口中有太多我全然陌生的字詞。
我周圍的景象,逐漸失去顏色,變得一片空白。
我聽懂了,趙玄想我死這句話。
薩洛講,趙玄,出戰(zhàn)前許諾要娶我的男人。
他立下赫赫戰(zhàn)功,林節(jié)度使的女兒非他不嫁,趙玄要另攀高枝,用我的命以表對林小姐忠心。
一陣風吹得火光跳動,我恍然驚覺,今年的春天,比以往的寒冬還要冷。
薩洛目不轉睛看我的反應,我倉惶想扯出笑容,又滾下淚來。
好一會兒,我搖了搖頭。
我不愿肯相信,我哪里值得上一萬兩,趙玄跟我說他的全部身家都在我這兒了,也才將將一萬兩。
薩洛不管我信不信,他想獨占懸賞,來追殺我的人太多,他覺得一萬兩有點虧。
他想先把我逮住,再跟趙玄抬抬價。
“你、你還得、賠我、我的刀。”
他如是道。
薩洛領著我還未走出山林,我們又遭到黑衣人圍堵。
薩洛奪下其中一人的兵器,他猶如殺神,帶著我一次次殺出重圍。
我們一路逃到一座小鎮(zhèn),黑衣人陰魂不散,薩洛肉眼可見地吃不消了。
黑衣人們發(fā)現(xiàn),他處處護著我,后來都繞過他,直沖著我來。
最驚險的一次,一人的刀就要砍在我身上。
被薩洛擋下了,那一刀落在他的肩頭。
銀亮一閃,他又赤手接下另一刀,我被他護在身下,血滴在我臉上。
我十分懼怕這個帶著我逃命的異族男人,他殺人時從容淡漠,比砍瓜切菜還利落。
何況他跟黑衣人一樣,都對我別有用心。
可也不至于替我挨上兩刀。
薩洛帶我躲進一個荒廢的小院,暫時逃過黑衣人的追殺。
夜色如墨,一燈如豆,狹小昏暗的房間內,他脫了上衣笨拙地單手擦肩上的血。
我紅著眼,第一次主動走到他跟前,想替他處理傷口。
薩洛擋住我,略煩躁地皺起眉,“你別、別哭。”
他最不耐煩我哭,可我忍不住。
我在司教坊多年,沒吃過真正的苦頭,我最怕死,哪里過得這種天天擔驚受怕的日子。
我抽抽搭搭站在他跟前,盡量不哭出聲。
一會兒,薩洛將手中紗布遞給我,“你會?”
他妥協(xié)了,稍放輕語氣,或許是燈光柔暗,致使他神情也不似往日冰冷。
薩洛又說,“不、不會讓你、你受傷的,一、一萬兩。”
對哦,我現(xiàn)在可值一萬兩。
“刀、刀不順手。”
他莫不是想安慰我,可我被他說得更加難過,他的刀也是我丟的。
傷口皮肉外翻、血流不止,實在可怖。
趙玄往日也會帶著傷回來,故意血糊糊地來嚇我,非要我眼淚汪汪地替他包扎才作罷。
因此我處理刀傷反而熟練。
事畢,我二人相對無言。
沉默良久,我指尖沾水,在殘破的木桌上寫字。
一萬兩,我也有,帶我找趙玄。
我怕死得很,只要能活,做***還是別的什么,我都熬得下去。
可若他說趙玄要我死,我不信,哪怕是真的,我也要親耳聽到趙玄對我說。
兒時,我娘親喜遣人來為我看相算命,他們都說我命苦。
但我這一生,盡遇著些好人。
面前這位原打算取我性命的綠眸殺手,我覺得對我也不太壞。
他如果想要錢,我也有錢。
我想去見趙玄。
薩洛聳拉著眼皮,掩著綠眸。
直到桌上水跡干了,他撇開腦袋,結巴道,“我、我不識,漢、漢人的、的字。”
我當場愣住,真要被他慪哭出來。
我們藏到一個偏遠的小村落里。
薩洛模樣顯眼,他讓我出面跟人租下間小農舍。
追殺我的人太多,他說我們得先避避風頭。
我不懂,只能老老實實同他躲著。
又一日,薩洛帶回來張紙給我。
是我的畫像,上面寫著通緝令三個大字,還貼蓋著府伊刺紅的官印。
擅離司教坊,梅姑報上去,我現(xiàn)在成了逃犯。
我更加惶惶不安,我一無傍身之物,二無一技之長,若連司教坊都回不去,哪里還有我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還想再見趙玄一面,跟他把話說清楚,我不會耽誤他娶節(jié)度使千金的。
***和嫖客,提負心二字,教人聽了才笑掉大牙。
我成日愁眉苦臉,薩洛大抵看不下去,他最煩我哭,給我?guī)Щ貋硪槐峒t刻金的琵琶。
我怕引起村民注意,一直不敢彈。
心里亦奇怪,薩洛怎知道我會琵琶,但我跟他比劃半天,他也沒明白我的意思,只好作罷。
初春化寒本就冷,雪還斷斷續(xù)續(xù)地下,到了三月底,天光乍破,云雪方初霽。
相安無事過去月余,我一顆心漸漸落回肚子里,害怕閑得發(fā)荒,倒把住的這間農舍收拾得井井有條。
我讓薩洛找來花種。
不肖數(shù)日,嫩綠新芽頂開積雪,我興奮地扯著薩洛過來看,比劃著告訴他,等花開了拿來做點心。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我面上不顯,心里著急。
我清楚,我不可能跟薩洛這樣在村子里長久過下去。
可對于外面的事,薩洛只字不提。
我想辦法問他,他全不會意,我只能說服自己得過一天且過一天。
薩洛常常深夜出門,清晨時分頂著一身露水回來。
我們的院子里有顆挺拔繁茂的樹,他白天躲在樹上打盹兒,懶散地像只貓兒,怪的很。
我們院里真來了只貓,一只貍花色的野貓,半夜鉆進來偷吃的,卡在水缸和墻的縫隙。
薩洛不管它,我廢力把貓?zhí)统鰜頃r,不小心弄傷它一條前肢。
傷好后,野貓不走了,變成了我的貓,可它脾氣傲,不太親近我。
我沒什么事做,每天滿大院找貓出來逗。
它和薩洛,都愛藏在樹上。
作為啞巴,我不喜歡啊啊地亂叫,站在樹下晃晃樹枝。
貓不理我,每次只有薩洛下來,問我何事。
我朝樹上指指,示意他去幫我把貓捉下來。
薩洛翻身上樹,跟貓一樣,也不搭理我了。
他在院里不戴兜帽,風搖樹影,他金色的長發(fā)漾在枝葉間,比陽光奪目。
天氣慢慢晴朗。
我膽子跟著見了天兒,越發(fā)大。
我偶爾去村子外透透氣,或者端著木盆到溪水邊浣衣。
薩洛隨我去,他不怕我跑,我能往哪兒跑。
我認識了一些村里姑娘們,她們對我的來路好奇,但為人都很和善。
細想起來,在這兒的日子比在司教坊要好。
我從沒想過,我這輩子過得上這般悠閑自在的生活。
不過常有調皮的小孩聚在一起,編些打油詩來笑話我是個啞巴。
那天我端著洗好的衣服回家,小孩們跟在我后面,不知誰起了頭,他們嬉皮笑臉的,撿起小石子丟我。
我著急跑起來想躲回家中,腳下踉蹌著就摔了下去,手腕到手肘在地上蹭破皮。
我疼出眼淚,一時之間沒站起來,小孩們圍上來對我著做鬼臉。
“啊——”
其中一個孩子突然捂住頭尖叫,他們齊刷刷朝某個方向看去,紛紛捂著腦袋一哄而散。
我抬頭,薩洛依在前方路旁的樹上,手里攥著一把碎石,小孩們被他遠遠地砸跑。
讓一群孩子攆得落荒而逃,我實在窘迫。
匆忙站起來,連裙上灰塵都來不及拍,我們不聲不響往家里走,臉頰微燙。
薩洛躍下樹,跟著我走。我們快進了籬笆墻圍起的院門,他突然問道,“他、他們經常、欺負你?”
我搖頭,小孩子調皮而已,怎么能說是欺負。
薩洛道,“你、又哭。”
我抹掉眼淚,疼出來的。
洗好的衣服摔了灰,我拖出大木盆,薩洛提著水桶往里倒清水,他嘴上不停,“我沒欺、欺負、你,你、也哭。”
我把衣服過了遍清水,讓薩洛去掛。自己撐在小木桌上,清理手肘上碾進肉里的碎石渣。
薩洛過來給我遞了一瓶藥酒,一雙綠眼睛直盯著我,“給、你的琵琶,你,也不彈。”
“你、你總,在我,面、面前哭。”
我都要覺得他在跟我抱怨了,睜圓眼睛瞪他。
我并不是哭包,初見時他那么兇,有幾個姑娘能不怕他,被他嚇哭?
他干殺人越貨的勾當,結巴就算了,還不識字,不識字也罷,一陣兒陣的話還多。
我一個啞巴,我跟他說不清。
薩洛被我瞪了,轉頭用腳把跟過來的貓撥開,被貓撓了一爪子后鞋跟。
我以為他想聽我彈琵琶,念著他管我吃管我住的,我彈點兒小曲兒給他聽無可厚非。
我拿著琵琶到他跟前比劃,想知道他想聽什么。
薩洛這回懂了,問我有沒有唱江南的曲兒。
我顧忌村里琵琶聲太招人注意,還是沒彈,輕聲哼了一曲憶江南。
我感到好奇,薩洛一副生長在大漠或者草原的異族樣貌,從何處聽來的江南。
江南離函谷關好遠。
他在我身旁邊安靜地聽,貓從院子里路過,他伸長了腿又去蹬它。
我好氣又好笑,他干嘛總跟貓過不去。
過去很久后,我依然時常會想。
是不是因為薩洛不喜歡貓,所以貓才報復他。
四月的一個清晨,貓飛身撲下來一只鳥。
我被院里的動靜驚醒,出來拿木棍分開它們,鳥扇著灰色羽翼,已奄奄一息,飛不起來。
一只鴿子,爪子上綁著一只小竹筒。
我打開竹筒,從中取出一張紙條。
上面寫,薩洛,你到底在哪兒,你回來吧。
我把紙張攤在桌子上,用碗壓著,等薩洛回來。
貓破天荒的到我跟前來,喵喵蹭著我小腿撒嬌。
我揉揉它毛乎乎的腦袋,笑了笑。
比起生氣,我心中更多的是茫然,我哪里有底氣和薩洛置氣。
我不明白,薩洛為何要跟我裝傻,說他不識字。
他明明一直跟別人傳信。
我慢慢整理著頭緒,找不到頭緒。
初見的一面,薩洛抬手對我便是一刀,他這樣殺死過無數(shù)的人,偏教我躲過去。
他帶我逃過黑衣人追殺,在荒山野嶺里丟下我一走了之,又回來帶走了我。
他說要用我的命跟趙玄要銀子,可他替我擋刀,跟我在這村子里過著尋常人家的日子......
我思緒紛亂,想不通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難不成耍著我玩嗎。
薩洛回來得很快,我今日起的早,他進門時看到我,明顯一愣。
他常久的那副白衣兜帽打扮,身后又背上兩輪雪亮的彎刀。
他的刀也有新的了。
不知何故,我一見他眼淚啪嗒直往下掉。
薩洛在門前停駐半晌,方走進屋。
我將紙條推到他面前,沾水在桌子上劃,騙子。
薩洛垂眸不看我,撿起來紙條揉成一團,不說話。
我其實不傷心的,我擦干眼淚,干脆轉身躲進臥房里。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薩洛根本沒必要這樣來騙我。
我無依無靠一介賤籍啞女,他何至于此。
過了會兒,我房間的窗戶輕響兩聲。
我起先沒注意,窗外再度震動兩聲,薩洛隔著窗叫我的名字,“念春。”
他咬字很慢,這回沒有結巴。
我略微躊躇,走過去支起搭窗。
薩洛抱著貍花貓,長身立在窗外的空地,晴日當空,陽光渡得他金發(fā)虛亮。
他身后山壁上爬滿翠綠藤蔓,與他的眼眸同色,他臉上無甚表情瞪著懷里的貓,“念春,給它起個,名字。”
他語氣慢極,像控制自己不要結巴。
而貓被他揪著后頸緊緊按住,乖巧又委屈,可憐兮兮對著我小聲喵嗚。
我真有點生氣,他作弄貓干嘛。
我從窗戶探出上半身,伸手去接貓,臉色大概很不好看。
薩洛老實將貓遞給我,綠眸終于看向我,“念春,我?guī)悖退ソ稀!?/p>
他沒有松手,屋檐飄下一片綠葉,落在貓小小的身子上。
他的碧綠眼眸中,印出我震驚模樣。
薩洛一字一句緩聲道,“我沒,騙你。”
“趙玄,真要娶,別人。”
“他要你死,來殺你,的人很多。”
“我們,去江南,我保護你。”
薩洛神情平靜幾近冷漠,我卻察覺到,他不肯放開貓的手微顫。
我將貓從他手里抱過來,搭窗“啪”一聲被我慌亂扣上。
我沒問薩洛為什么,我覺得他荒唐。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我不信他的話。
我要想一想,我得好好想一想。
薩洛在我窗外站了很久才離開。
我端了一盆清水凈面,我盯著清澈如鏡的水面,仔仔細細打量自己的長相。
我眉眼清麗,下巴尖細,勉強中上的姿容,鼻翼兩側卻偏生長了些恩客都厭惡的雀斑,一張臉連白凈都算不上。
梅姑對我發(fā)愁的那段日子,我擔驚受怕,害怕她命人將我送去隨軍。
梅姑說我乖,只要我一直乖下去,她不會的。
我見過不乖的姑娘們的下場。
或許該這樣講,進司教坊的姑娘們,從來沒有一開始就乖的。
除了我。
有的是被餓了一段日子,有的是挨了一段時間的打,有的梅姑實在不耐煩“勸”了,讓龜公將她們拖下去。
我印象里最“不乖”的,是位尚書家的小姐,她生得真美,脾氣也真的倔。
自縊數(shù)次不成后,她砸碎茶盅,捏著碎片將自己的臉劃了個稀巴爛,滿臉血污地望著梅姑笑。
梅姑絲毫不惱,“既然這樣,你還是隨軍去吧。”
“戰(zhàn)場上殺紅了眼的男人,可不管你長什么樣。”
梅姑對一旁的我招手,讓我去給尚書小姐臉上的血擦干凈,她嘆了聲,“念春啊,你說她們怎么就不能像你學學,你多乖啊。”
我大氣不敢出。
我整宿沒合眼,想了一晚上,從自己的容貌想到秉性,再到落敗的出身。
我依舊沒想出,自己究竟有何值得他人如此大費周章的地方。
我賣身,我的世界只有司教坊小小一方天地,我盡量讓自己不活得渾噩,卻免不了狹隘愚昧。
我沒有應對眼前境地的能力。
但我可以對所有人都可以乖。
第二日,我照常起身,擺弄院中零散的活計。
貓被薩洛嚇了一通,本來想過來黏著我的,薩洛緊跟在我身后,它炸著毛跳上院里的石桌沖他哈氣。
我轉身推薩洛一把,指指水桶,讓他出門挑水。
薩洛沒動,我自己架起扁擔,他又按住我肩膀把扁擔接過去。
金發(fā)碧眼的男人拽住我手腕,低著頭說,“一起,去。”
我點點頭。
我同往日一般,出門浣衣,做飯灑掃,侍弄院中的花苗,它們生長得很快,到了我小腿高。
我不去想我能不能看見它們開花。
薩洛這些時日足不出戶,盡跟著我。
院里又飛來數(shù)次信鴿,薩洛在它們被貓撲殺前接住,看了傳信后,他主動跟我講,“是、以前、以前的同行。”
我垂首一笑,露出細白脖頸,開始彈薩洛送給我的琵琶。
它的音色好極,清脆錚然,我從未摸過這般好的琵琶。
薩洛說帶我去江南,我從憶江南彈到春花江月夜。
我察覺,一直緊繃著的薩洛,逐漸安心下來。
一切重歸正常。
谷雨過后,日頭熱起來,薩洛搬回來木頭,給我在樹蔭下扎個秋千。
他說,像我之前住處的秋千一樣。
我柔柔微笑著看他忙活,他對上我的目光,登時反應過來,扭頭專心干活。
他不算說漏嘴了,他去過司教坊偏院的。
只是,在黑衣人們的追殺下,他居然還能注意到角落里的秋千,實數(shù)難得。
我不說破他。
薩洛看我不在意,遞給我一把種子,說是石絡和牽牛的花種。
把它們種在秋千旁邊,等它們的花藤纏上秋千,到時候各色的花開出來,會很好看。
我用干枯的樹枝在泥地上劃,原先想寫,這樣我還怎么蕩秋千。
但我寫出來的是,不是要去江南嗎?
我寫完后便含笑望著薩洛,我是司教坊長大的***,我一直在學怎么笑,怎么對男人笑,最好看。
薩洛往秋千板上穿繩,看清地上的字跡后,半晌沒了動作。
他猛一下起身,將我抱起來。
“真的?”
他眼神定定向我詢問,“念春,真的?”
我只是笑,不點頭,也不搖頭,在他懷里微微踮腳,將他散亂的一縷額發(fā)撫到耳后。
我在笑,而心上悲嗆。
我覺得薩洛沒做錯,他是來殺我的,但他最終救下我,還要帶我去江南。
我不能跟他去江南罷。
我有自知之明,從不去想對自己而言是奢求的事物。
但我想趙玄。
無論如何,我都想再見趙玄一面。
薩洛不再到哪兒都跟著我,每每我從外邊回到院里,他的眼睛便亮上幾分。
他又開始深夜出門,帶著他的彎刀,回來時,白衣和刀上都干干凈凈,沒有血。
我不問他去哪里,他跟我說,讓我再等等,他把事情處理干凈,就帶我走。
去江南。
我問為什么非得是江南。
“江南,好。”
游走于邊塞,手起刀落殺人無形的異族男人,臉上露出孩子氣的憧憬。
他磕磕絆絆地跟我絮叨,江南有多好。
他跟我講江南的煙雨、垂柳,天青色下?lián)u在碧荷如浪湖泊上采藕的烏篷船。
我們過段時間趕過去,晚春初夏,正是江南最美的時節(jié)。
薩洛說他會置下一處宅子,給我砌一個整齊的花圃,再重新給我扎一個秋千。
我想種花種花,想彈琵琶彈琵琶,要實在想養(yǎng)貓,可不可以換只乖點兒的。
他前幾天說要帶貓一起走,現(xiàn)在又跟它過不去。
我被他冷著臉跟貓計較的樣子逗笑,笑出眼淚。
薩洛端詳著我的神色,拂去我的淚,“念春,你,又哭。”
他說江南離邊塞很遠,對很多人來講,遠如隔世。
司教坊的追兵、趙玄懸賞的殺手,他們都不會找到我。
若真如薩洛所講,那江南對我也太遠。
我在地上寫字,問他是不是去過江南。
薩洛綠眸暗下去,他沉聲告訴我,他出生在江南。
我心軟了,不再問下去。
當天夜里,我夢見了江南。
灰磚青瓦的小院,我種的花全盛放了,嫩白的石絡和粉紫的牽牛從樹蔭上搭藤過來。
纖細花影綽約,垂?jié)M秋千架,絲毫不耽誤我蕩秋千。
薩洛在一邊跟貓大眼瞪小眼,他不喜歡貓,貓更討厭他,他和它都跑到我跟前,相互說對方壞話。
貓不會說話,我從夢里醒來。
薩洛讓我再等幾日。
我等到五月初,終于跟村里的姑娘們打聽清楚出村的路,出了村頭往西走十三里路,是云州城。
云州城離函谷關,有一百二十多里地。
這是我不到二十年的生涯里,最膽大的一回。
我藏起一套粗布衣裙,用薩洛尋回來的胭脂調色,將臉和脖子涂得蠟黃。
深夜,薩洛離開半個時辰后,我背著包袱離開了。
貓沒睡,跟著我走到村口,我沒有回頭看它一次,后來失去它的蹤跡。
幸好我沒有給它起名字。
我在第二日傍晚到達云州,我不敢進城,在城外的茶攤歇了歇腳。
摸清大概方向后,我悶頭只朝函谷關走。
我十一歲走過幾千里的流放路,現(xiàn)在再走一百多里,不算難事。
我算著我的腳程,估計要走小半個月。
不久,不遠,亦不難。
我運氣極好的,比我預想得還要早幾天,我到了函谷關城門前,一路也未曾遇到事端。
奈何我沒有路引,不容易進城。
我在城外的驛站茶棚里犯愁,撇到張貼告示的布告欄。
我看見自己的畫像。
見周圍沒人注意我,我壯著膽子走到布告欄,最上一排,貼滿我的畫像。
上面沒有通緝令三個字。
旁邊歇腳的行商粗著嗓子同茶棚老板搭話,“喏,都好幾個月,那女人的畫像怎么還貼著?”
老板笑道,“這不,人沒找著嗎。”
我聽著他們高談闊論,說是關里駐軍里邊,有個當官的夫人走失,哦、對,一個姓趙的武將
“找了好幾個月咯,這世道,多半兇多吉少。”
五月烈日當空,我眼前發(fā)白,憑空出了一身冷汗。
趙玄一直在找我,他說,他的夫人走失了。
薩洛從頭到尾對我沒有一句真話,沒有買兇殺人的事,我更沒有因為擅離司教坊被通緝。
我心如亂麻,恍恍朝城門奔去,似有無數(shù)光景在我眼前飛逝,我什么都沒抓住。
我滿腦子想進函谷關,想回司教坊,我想趙玄。
我本該、本該在偏院里,等趙玄回來的。
我能等到他回來的。
他說他回來了,就替我贖身,他要娶我。
我失魂落魄不曾注意到,路邊數(shù)名男子,朝我圍堵過來。
離城門不遠時,一漢子從身后攔腰摟住我,他死死捂緊我的嘴。
面對周圍人的打量,制住我的漢子訕笑,“家里婆娘不聽話想跑,攆了她好幾里地。”
他手勁加重,我被他硬生生勒暈過去。
臉上的刺痛喚醒了我。
陌生破爛的柴房,燈光昏黃,我躺在地上,喉嚨刺痛。
男人捏著塊黑布給我擦臉,我又驚又怕,拍開他的手往墻角里縮。
“徐念春,啞巴,是她了。”
男人往旁邊啐一口,滿身匪氣,“你身邊那個綠眼睛的姘頭呢,有點本事啊,折了我不少兄弟。”
“不過你放心,我們給趙玄遞了消息,且看他愿不愿意來換你了,他媽的,一個***。”
“要是不愿意…嘿嘿......”
他同其它的男人對望一眼,淫邪笑起來。
他們,難道是最開始的黑衣人?
他們不是要殺我,而是要拿我跟趙玄換什么?
我抱膝縮在墻角,思緒更亂。
屋內守著我男人有三名,昏暗燈光將屋外人的身影印在窗上,足有七八名。
男人們吃酒賭錢,烏煙瘴氣。我不敢合眼,看著他們賭到半夜,屋內外換了好幾輪班。
屋外突然一聲悶響,我在窗上看到彎刀的殘影。
門無聲的開了,雪亮彎刀翻飛,似靈巧的蝶翼。
白衣兜帽彎刀,的確是薩洛。
不過瞬息間,男人們紛紛成了他刀下亡魂。
我都快忘記,他的刀有多狠多準。
錯亂腳步聲朝我們所在靠攏,薩洛拽起我往外跑,我二人又踏上逃亡路。
他這回備了匹馬,黑色馬匹揚蹄長嘶,載著我們很快遠遠甩開追兵。
我安靜地臥在薩洛懷里,等馬匹駛出城鎮(zhèn),進了一片荒林。
我驀地從馬背上翻下去,重重摔到地上滾了好幾圈。
薩洛勒住韁繩趕緊來扶我,我摔得頭暈眼花,全部的力氣都用來推開他。
月涼如水,我無聲對他喊,騙子。
他騙我說趙玄要娶別人。
他騙我說趙玄要殺我。
他偽造我的通緝令,騙我說我一出了村就會被人殺。
他還騙我,說要帶我去江南。
薩洛的手被我拍得通紅,他不再上前,等我自己緩過氣起來。
我緩不過來,我不想看見他。
“念春,別哭。”
我于是流著淚笑,踉蹌著朝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薩洛拉住我。
“念春,我,一直,跟著你。”
我不愿去細想,他說的一直跟著我,跟了我有多久。
這沒有意義。
天上云遮月,夜色蒼茫,薩洛在我身后是一道輪廓深深的黑影。
他聲音低而緩,他不想在我面前結巴,“不去,去江南了?”
他還要騙我。
我甩不開他的手,干脆反拽過來,我第一次在他手心里寫字。
他的掌中不平,橫著他為我接下的那一刀,愈合后的傷口。
我寫,騙子,走開。
薩洛不走,他把我扛起來,我掙脫不得,氣得用力捶他,他巍然不動。
我被薩洛綁在馬車上。
他將我們之前住的農舍收拾好,帶走了送給我的琵琶和貓。
貓原來回去了。
它不知道我的處境,在馬車里伸懶腰露肚皮。
我憋了一肚子氣,到底沒法拿貓撒火,揉著貓肚子流淚。
我沒用,我只會哭。
薩洛駕車趕路,歇息時,他坐到我身,“念春,江南,真的很好。”
我扭頭,沒有力氣搭理他。
馬車晃晃悠悠,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窗外久是樹木蔥郁的山道景象。
薩洛模樣顯眼,走不了官道,挑著偏僻小道走。
他每日都重復說,念春,江南很快到了。
我在馬車里巔得昏昏沉沉,已不知歲月幾何,好像過去很久,可江南遲遲未到。
異變則突起。
更深露重時,我暈乎乎睡著,被薩洛一把扯出去。他騎馬栽我,抽刀砍斷系著車架的繩索。
車身摔下懸崖,馬揚蹄狂奔,風呼嘯。
懸崖對面的山道,星火成列,一隊望不見盡頭的人馬,在追我們。
我驚魂未定,聽見貓微弱的叫聲。
它扒在薩洛肩頭,我忙把它抱下來。
薩洛勒著韁繩,一手穩(wěn)穩(wěn)扶著懷里我,他下顎緊繃,神情凝重叫我別怕。
他說他會帶我平安抵達江南。
濃稠如墨的天際破開白亮,晨光微曦,天快亮了。
薩洛架馬從山道躍進林子里,可早有人打馬繞到前方,向我們包抄過來。
薩洛揮刀斬去,卻陡然騰出一條麻繩,絆歪了我們的馬蹄。
我們兩齊齊摔下馬背,薩洛護在我身上,我直起身時,看見他左肩穿透一只箭矢。
薩洛的白衣染透了紅。
我撲過去捂住他流血的肩頭。
我何嘗又愿他出事,他不至于如此。
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身后傳來嘶啞的大喊聲,“念春!”
喊得我的名字。
我僵了一瞬,怔怔回首,看見了趙玄。
他一身玄色勁裝騎在馬上,背脊挺拔。
隔著一段距離,我依舊瞧出他瘦了許多,眼下烏青,神形潦倒憔悴。
我下意識站起身,朝他跑去,未果。
薩洛用還能動的手死死拽住我,力道大得扯著我后退半步。
他也喊我,“念、念春。”
他顧不上自己的結巴了,“江南,快、快到了。”
我從未答應過要和他去江南。
我用力去掰薩洛的手指,掰不動,我低頭狠狠咬下去。
我的唇齒間彌漫血腥味兒,他還是不放,眼淚順著下巴砸到他手背上。
我忽然就甩開了薩洛的手。
我不管不顧,沖向趙玄,薩洛的聲音逆風而去,“念春、你又哭。”
我如何能不哭。
趙玄下馬迎向我,我一頭扎進他懷里,哭得要斷了氣。
我十一歲家逢劇變,我沒有在天牢里被母親姐姐勒死,在流放路上挺過千難萬險,也沒有被扔到軍營里遭人踐踏死。
司教坊里小小一間房,賣笑賣身,足以讓我活下去。
我啞巴,我乖,我聽話,我好運氣。
我最好的運氣是趙玄。
曾經的少年郎遞來梨花枝對我展顏,我看懂了他黑眸里的情愫。
他真心實意,心疼我。
我一進司教坊便學男女之事,梅姑笑我不懂男女之情。
我從來不想去懂,永世賤籍的軍妓,該和誰去談男女之情。
可我到底沒騙過自己,我舍不得趙玄。
他多好的一個人啊,偏偏愿意憐惜我,一直看顧著我。
我抱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趙玄哄小孩一樣拍著我后背,“念春,沒事了念春,我找到你了。”
我揪著他衣襟,委屈地不行。
趙玄聲音輕柔,我自想不到他臉上是何種神情。
他哄著我,一邊揚聲吐出另外兩個字,“放箭。”
我猛地抬首,趙玄摩挲著我發(fā)髻,重重按著。
他不讓我回頭看,聲音喟嘆,“念春,別怕。”
我被迫靠著他肩膀睜大眼,他身后的便服男人們聽令,紛紛搭箭上弓。
不是這樣的。
我驚詫推趙玄的肩膀,嗚咽出聲。
不是這樣的。
趙玄扣著我后頸,攬在我腰間的手臂攏緊,他聲音低得仿佛要哄我入睡,“別怕,念春,你沒事了。”
我掙不開,眼睜睜看著箭矢滿弓脫弦,破空射向我身后。
天分明大亮,我眸中卻現(xiàn)出群星墜亡。
我的身后,只有薩洛。
趙玄捂住我的耳朵,我什么聲響都沒聽見,他越發(fā)用力地擁我入懷,“念春,我好想你,幸好你平安無事。”
是啊,我沒事的。
我拼命伸手拉趙玄,我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薩洛、薩洛他......
趙玄握起我手腕,放在唇邊一吻,他擁我上馬,我僵在他懷里,沒能回頭看上一眼。
我將要被帶離此處時,前方揚塵,一女子駕馬趕來,紅衣隨風起,明媚張揚。
“趙玄!”
她御馬擋住我們去路,目光觸及我時,似哽咽了一聲,“你便是,徐念春徐姑娘吧。”
“我叫林月霜,是函谷關守將林節(jié)度使的女兒。”
是她啊。
林月霜微抬下巴,神情倨傲,眸中帶淚的開口,居然是向我致歉,“徐姑娘,我并無害你之心......”
她聲音顫抖,最后竟問,“徐姑娘,薩洛呢......”
我茫然抬眸,越發(fā)聽不懂她在說甚。
“大小姐,你好自為之。”
趙玄打斷她,想走,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冷漠。
林月霜上前奪過韁繩,她聲音焦急地解釋,“徐姑娘,薩洛他一時糊涂,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耳朵里翁鳴聲嘈雜,慢慢聽不進去她的話。
她說,薩洛是她的影衛(wèi),跟她自幼一同長大,情誼非比尋常。
薩洛見不得她單戀趙玄為情所困,留下書信,自作主張要殺了我,好成全她一片癡心。
另一波黑衣人,是林節(jié)度使的政敵指使,同戎狄一戰(zhàn),那人出賣軍情的證據(jù)被趙玄截獲。
趙玄在戰(zhàn)場上身受重傷陷入昏迷,林節(jié)度使嚴加看護起來,他們對趙玄下不了手,轉而打聽到我......
這樣啊,這樣啊。
我視線模糊,指甲刺進掌心,還是抵不住意識搖搖欲墜。
昏過去前,耳邊是林月霜凄厲的呼喊。
她應是,瞧見了薩洛的尸體。
我大喜大悲,昏睡數(shù)日。
趙玄帶我在臨近的城鎮(zhèn)中修養(yǎng),我醒過來時,他伏在我床前合目休憩。
他困倦極了,我的指尖從他眉宇描繪到唇瓣,他都沒有要睜眼的跡象。
我不忍吵醒他,安靜望著屋頂放空,想一些事。
我只想趙玄。
我想他找了我多久,想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傷口現(xiàn)在還疼不疼。
他在我面前總怕疼得很。
手被拱了下,趙玄鼻音厚重地叫我,“念春。”
他握住我手貼上面頰,青胡渣刺手,他眸色黝黑,笑得純良,“我好怕是夢。”
我也覺得像在做夢。
他貼合上我記憶中的趙玄,先前不許我回頭的趙玄好似我的錯覺。
我還是問了趙玄找回我那天的事。
我不提白衣彎刀的異族人,只問他那天有沒有看見一只貓,貍花貓。
趙玄回想良久,說我要是想養(yǎng)貓,他去給我逮一只。
我笑著搖頭。
我沒有回函谷關,隨趙玄回了京。
離開時,我偶然得知,順著官道再前行數(shù)十里,便入了姑蘇。
這是我離江南最近的一次。
同戎狄戰(zhàn)后,趙玄先是昏迷,后為了找我,一直拖著沒去受封。
入京后,林節(jié)度使前來催他,一同見了我。
正一品的大員,替他的女兒對我低頭致歉。
林節(jié)度使脫了我的賤籍,提出讓屬下一位三品的文官認我作養(yǎng)女,教我清白地同趙玄成婚。
他給趙玄送的人情。
不到二十六的趙玄,拜封了中郎將。
我與趙玄拜堂那天,主禮的林節(jié)度使匆匆退場。
我后來聽說,林月霜那天棄家去,從此沒了蹤跡。
一年后,我誕下一女,女兒滿月宴的當晚,趙玄遞給我一封信。
林月霜寄給我的。
她信里寫,她住在江南,她將薩洛葬在江南。
趙玄跟同僚喝得兇猛,我扶他回房,他忽拉住我衣擺。
“念、念春。”
他眼睛清亮,話卻說不大清楚,“你是不是怪我。”
他非纏著我問,還是姐姐過來,揪著他耳朵罵了他一頓。
趙玄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來什么都沒記住。
我燒掉林月霜的信。
我不怪趙玄,我何事能拿來怪他。
京城到邊關有幾千里路,流放罪囚的尸骨便鋪了幾千里路,有幾個能如我一般好運。
我娘從小哭我命苦,我不知我到底命苦不苦,可我運氣好,遇到諸多的好人。
我這一生,是平安逐順的。
我只是,從未去過江南。
薩洛番外
小姐發(fā)脾氣在屋里砸東西。
她翹著指頭穿針引線,想給趙玄繡一個荷包。
十根手指頭挨個戳破,荷包還沒繡好,她瞧見趙玄腰間早掛著素色荷包。
她跟在趙玄身后攆了他許久,自然知道他在司教坊,有個常年的相好。
營中操練的中途,她湊到飲水歇息的趙玄跟前,不以為意地說,“那妓子繡得?虧你戴得出來。”
趙玄黑了臉,摔下水碗掉頭就走。
小姐在原地紅著眼眶,她倔,不肯哭。
“薩洛!”
小姐發(fā)完脾氣,推窗喊我,朝我扔過來一團鼓囊的布球。
我接到手里一看,原來是個香囊。
我說我不撿別人不要的,小姐紅著臉氣鼓鼓說,不是別人不要的。
我翻過香囊,針線凌亂繡著我名字。
她自小舞刀弄槍,真難為她了。
小姐央我去司教坊,看看趙玄那相好到底什么狐媚樣。
我戴著她繡的香囊去了。
趙玄不在,他要真成天泡在司教坊,林節(jié)度使第一個要把他吊起來揍。
我于陰影中窺伺,看見一個纖瘦身影,蹲在樹下用小鏟翻土,鏟掉一堆枯枝。
我后來才知道,這全是她沒種活的花。
她鬢發(fā)汗?jié)褓N上脖頸,瞧著柔柔弱弱,我一把能掐死她。
我回去告訴小姐,說徐念春是個麻子臉。
她當然不信,讓我再去好好看。
我這回撞上趙玄。
在軍中私下被稱作閻王的男人,抱著徐念春小腿,讓她穩(wěn)穩(wěn)坐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將她送到偏院的圍墻。
他偷偷帶她出門玩。
徐念春膽子真小,坐在墻頭一動不動,趙玄三兩下翻出墻去,抄手站在一旁,似乎等徐念春自己跳下去。
她不時扭頭瞧院里有沒有過人,她不敢跳,好像急得要哭,最后閉著眼睛躍下去,落進趙玄懷里。
男人低聲笑,徐念春攬著他脖子,一手拽成拳,捶了他幾下。
我想,她這樣打人,疼得是她的手吧。
我那天等到他們回來,看著徐念春進門關窗才離去。
我被趙玄堵在司教坊的暗巷里。
這人,兩副面孔。
他在徐念春面前低眉垂首,佯裝成收斂爪牙的獸。
我面前,他眼神凌厲,像柄蓄勢待發(fā)的利劍。
我坦言,小姐讓我來的。
趙玄差點卸下條我的胳膊,他警告我,不要再出現(xiàn)在這里。
趙玄拿小姐沒辦法,拿我也沒辦法。
我偏來,我還挑他不在的時候來。
四方窄小的院子,徐念春裙擺轉轉悠悠,她種花彈琴練字,繡手帕蕩秋千。
她總能找到除了等趙玄之外的事做。
司教坊專供軍官們尋歡作樂,紅墻綠瓦,貪嗔癡笑,徐念春在其中,偏靜默成另一方世界。
趙玄對小姐越來越不假以顏色,小姐逐漸也不跟我打聽徐念春。
倒苦了我,養(yǎng)成習慣,隔三差五來一趟,都當歇腳了。
徐念春遲鈍得很,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我。
只有一回,她蕩在秋千上,莫名朝我藏身的地方駐首良久,然后下了秋千,走過來幾步。
我心中一緊,正想著如何脫身,她立在原地,抿唇淺笑。
函谷關冬長,時逢化春,原是一枝樹枝斜過我藏身的閣樓,露出新綠紅蕊。
徐念春在笑,她看見春來綻開的第一支花。
她柔柔笑著的時候,身上仿佛漾過萬家燈火的溫柔,臉上的雀斑也是俏皮。
我想,函谷關貧瘠的春天有什么可值得高興的。
我荒唐地覺得,她應當去瞧一瞧江南的春天。
最后,我真的死在帶她回江南的路上。